仲春的深夜晚風微涼,空氣里夾雜著新柳和花苞的清香。
王照安不顧于英的勸阻出了門,只說要回舊房子去準備賣房材料。
她傷心至極,流完了眼淚,只剩下冷漠遲鈍的身軀固執地穿上大衣,堅持在半夜離開。
新房子和舊房子距離將近十公里,王照安沒有打車,而是和路燈下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回家。等走到家,體力就耗盡了,她就能夠什么都不想,倒頭睡上一覺。
她選了一條寬闊的大路,沿路燈火通明,路上很少過車,也沒有人。
王照安越走越熱,額頭冒出汗珠,細風吹過一陣寒涼,她開始頭疼。
再走,腳底和腳脖子都開始疼。敵不過疼痛的王照安還是坐出租車回了家。
進門后的黑暗靜寂里像是隱藏著一張長滿獠牙的口,王照安站在小小的客廳里,卻覺得家里大得像荒原。
她快步走遍每一個房間,將燈全部打到最亮,頹然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無所事事。
一安靜就要回想事情,想到王寬正說她喂不熟,于英覺得她是跟隨父親盜墓的兒子,父親在墓里往外遞財寶,兒子在錢財到手后就將系在父親腰間的繩子一松,讓他葬身黃土之下。
冤枉。她當然覺得自己冤枉。但是轉念一想,她也承認自己和純善正直不太扯得上關系。
如果沒有東窗事發,她會繼續把王寬正包養情婦的事情包庇下去,在家里做個合格女兒,只等王寬正老了,讓他見識一下高級養老院里的晚景凄涼。
現在他出事了,她堅持不賣房退贓,除了確實存在的理智考量以外,也是借題發揮,以刑責泄私憤——懲罰他對她和于英的傷害,懲罰他的志得意滿。
肆無忌憚傷害她的人,不會被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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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睡意,王照安躺在床上總是胡思亂想,干脆下床開始打包家里的東西。因為是搬家后裝修過的房子,又只有她一個人住,家里東西不多。
王照安把床墊搬到地上防止樓下被吵到,又從陽臺找了個紙箱子過去,一批一批地把書架上的書清空。
副臥面積不大卻放了叁個書架,另加與寫字臺連在一起的小書柜。兩個書架是王寬正和于英的,一個按日期滿滿擺放著多年前的《中國國家地理》,一個放著一些英語工具書和文摘雜志。
滿滿裝了幾箱之后,書架空空如也,房間里的視線似乎都變好了。
早晨六點,天色將明未明。
王照安終于感到倦意,揉著發顫的胳膊躺到客廳的沙發上準備瞇一會兒。
做夢夢到在懸崖邊蕩秋千,明明兩手緊握繩索還是摔了出去,她嚇醒了就沒再睡著,默默盤算起租房子的事情。
在這個節骨眼上,有家不回是有點糟蹋錢。但多花點錢,把周廣陵和她的生活隔開,不算太虧。
想到周廣陵,王照安還是隱隱擔憂。
其一是仍然無法消除對他的疑心,其二是因為李施宏。
李施宏這個名字從陳征口中念出來,險些打碎了她的鎮靜。盡管詢問過程從頭到尾沒有提及李施宏生活作風的問題,可是她知道周廣陵手里切實握著視頻證據。只要他想,隨時可以把事情捅出去。
看來又要找周廣陵高興的時候撒嬌求饒了,王照安想。
她坐起身來準備換身衣服回盛夏去,一眼瞥到墻上的掛鐘才發現不到九點,離周廣陵起床的時間還早。她走到臥室把舊房子的賣房材料裝進包里,坐公交前往房產中介。
賣房子這件事,她為了于英答應下來,但答應得很不情愿。
如果王寬正現在生一場大病,她會毫不猶豫把房子賣掉,甚至不用于英提一句話。
可是用他們夫妻年輕時共同勒緊腰帶買的房子為如今的王寬正和情婦收拾殘局,它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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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照安跑了四五家知名房產中介。
學區房的房源緊俏,王照安又急于將房子脫手,每一家中介都在用話術給她施壓,催促她盡快簽訂獨家委托合同。
大半天奔波讓她口干舌燥,例假也不是很配合,雖然頭兩天血量不多,她依然腰酸腹痛。
從最后一家中介出來,王照安在附近小公園的石凳上休息片刻,看著時間差不多,連忙起身往一個街區外的律所走去。她出門時預約了律師幫忙看賣房合同,以免自己饑不擇食,忙中出錯。
小腹又鉆起疼痛,疼得王照安喘起粗氣,后悔選了樹蔭底下的那個涼石凳。她停下腳步來等疼痛緩解,然而疼痛一陣賽一陣地劇烈,讓她連站立也覺得困難。
初叁體育中考當天,許家寧為了八百米跑步拿滿分,在來例假的第一天硬撐著拼命跑完全程,結果考官剛剛記錄完成績,她就疼得躺在地上,最后被家長背到醫院輸液。
雖然不會每個月都嚴重痛經,但痛經的厲害她見識過。
又等了兩分鐘,癥狀依舊。由于上午出門時才吃過布洛芬,時間間隔未到,不能重復服藥。眼前出現的密密麻麻彩色小亮斑和劇烈的心跳讓王照安下了決心,她不再等疼痛緩解,直接打車去了最近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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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二院的婦科和產科同在一層樓,人滿為患。月經不調的中學生、身懷六甲的準媽媽和其他受疾病困擾的女性摩肩接踵,走廊兩旁和大廳中間的金屬排椅供不應求。
人挨人地坐著,等待久了就開始無聊,慢慢關心起身邊的“姐妹”。
“你臉色這么難看,是怎么不好呀?要不我們換個順序?你排我前面吧。”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女人問道。
“不用了,謝謝您。就是痛經!蓖跽瞻查_完口,上下牙不住地顫抖著磕在一起,她想控制自己,幾乎咬破了嘴唇。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走近診室。
王照安目光空洞地看著她方才坐過的位置,被冷汗打濕的影像學診斷報告單不禁在手心團了又團。
“超聲所見:宮腔內探及一妊娠囊,內見卵黃囊及胚芽,胚芽長6mm,可見心管搏動!
“超聲提示:宮內早孕。”
方才在診室里,醫生簡單問過她的癥狀后給她開了幾項檢查,說先查明原因再進行止痛治療。
當她拿回檢查單時——
“不是痛經,是先兆流產。孕酮偏低!
平靜的話像一聲驚雷炸響在頭頂。
王照安張著嘴喘了幾口氣,“沒有吧…”
她再相信現代醫學,這一刻卻無比希望主觀意愿能改變一切。
醫生在鼠標上動動手指,又給她開了個B超檢查。
“孕六周。”
診斷報告無情打碎了她的僥幸。
“出血量不大,而且你說剛才等檢查單的時候疼痛緩解——”醫生一邊說話,一邊在醫院系統里給她開藥,“回家多臥床休息,如果出血量大再來醫院檢查!
王照安微蹙起眉,無論醫生再向她說什么,她都像聾了一樣,木然地盯著醫生的嘴唇點頭,什么都聽不到。
醫生將藥方打印出來遞給她,隨口問道:“孩子爸爸呢?”
王照安腦子里嗡的一聲,一把扯過藥方單子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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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沒有“爸爸”這個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