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炎說著,手伸出去, 想握住姜妙一直放在桌上的手。
沒有握到——姜妙把手抽回去了。
“這跟我原不原諒你, 有什么因果關系?”她看著他問。
姜妙的眼睛清澈明亮, 沒有猶疑難決, 沒有彷徨茫然。
賀炎一滯。
“你做的事情可能很了不起。”聽了這么多的絕密信息, 姜妙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她聲音不疾不徐, 思維理性清晰:“可這, 跟我原諒不原諒你到底有什么關系呢?”
“我不是否定你做的事情的重大意義,但是你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 考慮到后果了嗎?嗯……我知道了, 你當然考慮過了!
“后果無非是這樣幾樣——第一種,主腦已經瘋了,解開枷鎖, 大開殺戒報復人類。以主腦的能力,可以讓首都星整顆行星翻天覆地,隨隨便便就能死去幾億幾億的人吧?我呢?我當然很大概率在這幾億人當中, 你也很可能, 還有……睿睿!我們大家一起就同歸于盡吧,是不是?這種結局倒也干凈, 大家一起一了百了,也沒有煩惱了!
賀炎臉色發白。
姜妙不理他,繼續說:“對我來說, 好一點的情況是什么呢?是你一個人去死, 我和睿睿不陪葬。你在國會山里殺人了吧?我聽說死了不少人?所以其實當時的情況是你也有概率死是的吧。這個對我來說, 是最干凈利落的結果;静粫窟B到我。睿!蚁嘈拍惝敃r肯定對跟你在一起的睿睿有什么安排吧?”
姜妙目光炯炯地盯著賀炎:“你最好不要辜負我這份信任!
賀炎僵硬地說:“我……我開啟了嬰兒車的休眠功能,暫時關閉定位功能,如果我不能在預訂時間內從國會山出來,嬰兒車會自動開啟定位并向你發送求救信號……”
“哈!苯詈苁切牢浚案蚁氲牟畈欢!
賀炎非但沒有感到輕松,后背還開始冒冷汗。
姜妙掰出了第三根手指頭:“最糟糕的,就是眼前這種情況。你做了你選擇做的,做成功了,你跑了,還帶著睿睿。我呢,回家一看,男人孩子都沒了。轟的一聲,我房子叫人給爆破了,我叫人給抓起來了,關起來審訊好幾天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賀炎冷汗涔涔。
“然后呢……”姜妙咬牙笑著說,“有一天他們就帶我見了一個和我孩子爸爸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告訴我我孩子爸爸是假的,他是冒充了這個人,我連他的臉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孩子的親生父親!”
“我是!”賀炎猛地捉住姜妙伸出了三根手指的手,“睿睿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生理學父親!”
姜妙甩開他手:“已經知道了,我們跟嚴赫已經做過親子鑒定了!
她直呼那個人為“嚴赫”,這不符合稱呼頭銜的社交禮儀,說明她跟那個人……很熟?
賀炎微微猶疑一下,問:“你跟他?”
“我從軟禁中釋放出來,嚴赫負責貼身監視,啊不,貼身保護我。”姜妙嘲諷地說,“挺好的,我的基因匹配上的男人,熟悉的臉,熟悉的聲音,住在他本來該住的房間,睡他本來該睡的床……我們相處得還蠻愉快的。嗯……他接吻的風格跟你不太一樣。”
姜妙沒有表情,淡淡地看著賀炎。
她是身隨心走的女人,當年覺得男朋友對她不夠全心全意投入,歡愛間都覺得勉強,后來干脆分手,自己買了k系列機器人解決生理需求。
要不是眼前這個狗男人,她何須強迫自己和嚴赫虛與委蛇。僅僅是接吻,都覺得難以忍受至極。
只慶幸嚴赫也不過是演戲,讓她不至于窒息。
刺耳的金屬變形聲響起——賀炎按在金屬桌面上的手陷了下去,生生把桌面按出了一個手掌形的凹陷。
賀炎本就因為面部手術肌膚新生而格外白皙的臉沒有血色,嘴唇也緊抿著。
姜妙內心里只是冷笑了一下。
聽到她和別的男人接吻就這樣了?
有沒有想過當她知道這么久以來和她耳鬢廝磨的男人連臉都不知道是什么樣子的時候又是什么心情?
有沒有想過她那時候內心驚慌失措,一度以為再也見不到睿睿的時候又是什么心情?
她嘴角扯了扯。
“我知道,你做的事情很了不起,但那又怎么樣呢?關我什么事?”她緩緩地說,“這世上,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甘蔗從來沒有兩頭甜——別問我甘蔗是什么,總之,我知道……”
“你有追求,有信仰,有國家大義壓在身上。所以你只能做出選擇。你選擇了你的國家和大義。做出這個選擇的同時,你放棄了我!
“別!別解釋!”看賀炎嘴唇微動,姜妙倏地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攔住了他要說的話,“你明知道解放主腦有可能是大家一起死,你仍然這么做了,你敢說你沒放棄我?給我留信息,逼著我跟國安局的人斗智斗勇還犧牲色相逃出來找你,那不叫‘不放棄’,那叫卑鄙!
“你既然了選擇了你的大義,又憑什么希冀得到我的原諒?”
“講真啊,我不理解你這種腦回路。選了就是選了,放棄了就是放棄了。大家追求的東西不一樣,各走各的路,有什么好原諒不原諒的?你偉大了高尚了,不代表你對我做的事就不存在了啊!
“你求仁得仁,就別再求我原諒!
“太貪心了啊!
姜妙站起來:“你好好規劃一下路上的事吧,我們最好不要在邊境被攔下來,那樣的話,和睿睿就可能是真的永世不見了!
說完,她沒再看賀炎蒼白的臉,轉身離開了餐廳。
飛船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姜妙走在走廊里,腳步聲都有回音。
在地球上的前世,歷史上有一位姜妙特別欽佩的女烈士。她為了家國大義,為了心中的信仰,拋夫棄子投奔革命,最后在歷史書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丈夫和孩子從未原諒她。
姜妙當然敬仰那一位女性,但她同時也覺得那丈夫和孩子的不原諒也是理所當然。
拋頭顱灑熱血當然是真的,拋夫棄子也是真的。
大義是真的,無法彌補的傷害也是真的。
既選了前者,又怎么敢貪心妄求后者的原諒?
那位女性先烈,在作出抉擇的時候就早已明白?尚R炎一個星際時代的男人,還不如古人。
貪心哪。
賀炎胳膊肘撐著桌面,雙手插進頭發里,感到無力——姜妙所說的,完全無法反駁。
她說那些話的時候目光沉靜,條理清晰。她說的并不是氣話,是思考過之后,打碎層層濾鏡才剝出來的真實。
他想起剛剛她目光炯炯的樣子,熠熠生輝的眸子。
真不愧是……姜妙啊。
他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里充滿了自嘲。
姜妙回了房間,歸整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又向ai查詢了飛船的大概情況。看到有重力訓練室,她換了衣服去鍛煉。
接下來還不知道要面對什么樣的情況,在邊境,也許會發生流血沖突也說不定,她必須做好一切準備。
賀炎倒是識趣的沒有來打擾她。她回房間洗過澡后,ai提示她午餐已經準備好了。賀炎擁有飛船的全部權限,自然可以通過ai掌握她的一舉一動。
姜妙也不回避,也不矯情——有什么好躲的呢,以后跟這個一臉薄情相的男人相處的時間還多著呢,姜妙也從來都不是面對困難會逃避的人。
面對困難,她會先分析情況,然后找出最好的解決方法——這才是姜妙的思維。
在這個思維模式下,她吃完賀炎用心烹飪出來的午餐后,問:“你這里有武器吧,我需要武器!
她說:“我搭公共航班來的,不方便帶武器,我怕節外生枝,想著你肯定有,就沒帶!
賀炎說:“我給你!
姜妙說:“有非致命武器嗎?”
賀炎頓了一下,姜妙直接說:“致命武器和非致命武器我都要!
如果可以,賀炎當然希望姜妙手上不要染血。正經平民一輩子也不會殺人,會殺人的那是殺人犯。
平民沒經過訓練,對殺人這件事,很容留下心理陰影。
但除此之外賀炎還想到別的,他的腦子一向很快,立刻為自己爭取和姜妙相處的機會:“都可以給你,但你必須接受訓練,我們在路上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想要見到睿睿,一定要做好準備!
事涉國家安全、軍事威脅,姜妙早有覺悟。她點頭:“現在就可以開始!
賀炎內心喜悅。
他和嚴赫的一個共通之處就是,對自己對女人的吸引力都是極有自信的。但以前,他頂著的是嚴赫的臉,嚴赫的聲音。偏姜妙喜歡那張臉,喜歡那嗓音。
他的臉和聲音都絕不輸給那個男人,偏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內心既惱火,又無奈。
姜妙用完早餐后甩手而去之后,他好好地反思過,意識到姜妙其實對真正的自己很陌生。
也是,她見到他真正的臉,也不過才十幾個小時而已。對她來說,“嚴赫”是熟悉的人,“賀炎”才是陌生人。畢竟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借用了太多嚴赫的素材來偽裝自己,雖然偶爾也會談談真正的自己,但姜妙怎么可能分得清哪些屬于嚴赫,哪些又是賀炎呢。
自己一上來就乞求她原諒,確實癡心妄想。
這件事,必須從頭開始,一點點漸進式推動才可能有突破。
賀炎當即便帶著姜妙去了槍械訓練室。
槍械訓練當然是在虛擬情境中訓練,但訓練用槍都是完全仿真的,包括手感、重量和后坐力。
賀炎掃了一眼武器架,為姜妙挑選了一支合適的槍遞給她。
“啊,z9!”姜妙高興地接過來,“激光槍適合我!
z9是軍隊制式激光手木倉,結構簡單,操作也簡單,全槍壽命大于兩萬次射擊。
激光武器大多應用于艦船之上,在手持武器中反倒比較少。這是由于激光武器的功率一旦過高,普通的金屬就無法承受,槍身便會融毀。
但若像艦船武器那樣全部采用藍鋼合金,成本又太高,不論那個國家,都承受不了。因此在軍隊的制式武器中,只有手木倉和輕型沖鋒木倉是激光槍,其他依然和古地球時代一樣,是彈藥槍械。當然,技術上肯定甩了古地球時代十條街了。
姜妙在軍工企業供職,雖然主攻方向是艦船武器,但她畢竟是一天到晚和武器打交道的人,能一口叫出z9,賀炎也并不感到吃驚。
他吃驚的是,姜妙的槍法出乎他的預料。非常明顯,她受過訓練,也下過苦功了。
但賀炎以前和姜妙在她的多功能室玩過射擊游戲,他非常清楚姜妙的槍法絕對沒有這么好。在短短的兩個月中她能進步如此神速,必然是由專業人士指點了她。
面對賀炎的疑惑,姜妙也不隱瞞。
“嗯,嚴赫訓練了我!彼f。
“不是你,是嚴赫少校!
“真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