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鈺兵臨城下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之后了。
接下來無非是圍城攻陷,戰爭紛擾的年代,這樣的戲本每天都在發生,并不稀奇。
是以我被帶到錦城城門樓上的時候,也并不感到意外。
我甚至微微低下頭,就能看見城下佇立的玄甲將士們,玄色的旗幟隨風獵獵作響,上書金字,顯得這樣威武霸氣。
褚鈺也抬頭看我,離得太遠,我辨別不清那雙好看的眸子里倒映著什么神色。
“褚鈺,你的夫人不要了嗎?”東邾對他這樣說道。
四周很安靜,安靜到只能聽見馬蹄躁動的聲音。
沉默良久,我看見褚鈺唇角微動,喉嚨里溢出冷冽的兩個字:“放箭!
一時間,空中咻咻的飛來無數只利箭,箭頭帶著火光,難聞的煤炭味霎時間布滿整個城樓。
呼喊聲,擂鼓聲,將士們的嘶吼,兵器相擊發出的乒乒乓乓,充斥在我的耳邊。
東邾將我撲倒,安置在城墻背側,沒有人能夠傷到我。
他臉上的神色竟然有幾分高興:“你看,他要你死呢!
對,褚鈺下令放箭的那一刻,就是再要我死,死在誰的手里他也并不在乎,無論死是流箭還是東邾的手里,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
“那又如何?”我平靜的看向東邾,提醒他道:“你的國亡了!
他幽暗的眼眸微瞇,唇角一勾,竟是輕聲笑了笑:“那又如何?”他亦如此反問我。
我蹙眉,不知如何接話,也看不透這個人。
戰火之后,錦城尸橫遍地,流箭射死的百姓,反抗的蜀軍將士,橫七豎八的躺著,幸存下來的百姓被金兵圍在一起,跪著瑟瑟發抖。
都說金兵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所過之處片甲不留,每攻陷一城皆要屠城以示威嚴。
褚鈺緩緩走上城樓,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身后立著兩隊玄衣的甲士,我們相顧無言。
晴玉不知從哪竄出來,往我這奔,一邊奔一邊喊:“姐姐,姐姐……”
褚鈺身后的甲士速度極快的彎弓搭箭,眼見著利箭就要射中她,我微微側身,箭就射中了我的肩。
那一刻,身體要比思想更快的做出反應,我為晴玉擋下一箭,并不想讓她受傷。
但事情遠沒有結束,因為我的脖頸挨到了一處冰涼。
“我的好姐姐,謝謝你救我!鼻缬裨谖业亩呌挠牡溃掷锏呢笆滓埠敛涣羟榈脑谖也弊由侠鲆坏姥。
額間冷汗直冒,這血失得讓我眼前微微模糊。
“你為什么不說話?”晴玉的語氣似乎有點急切:“連質問我為什么裝瘋都不問?”
“沒什么好問的。”我微微喘息,換了換氣:“你拉著我威脅褚鈺給你匹快馬吧,有多遠走多遠。”
“哈哈哈——”晴玉癲狂的笑了幾聲,又陰冷的在我耳邊說道:“走?我能走去哪兒?蘇熙和,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那么得男人喜歡嗎?”
“呵!蔽乙膊恢涝撜f什么好,只低聲道:“晴玉,這群男人們沒有一個是真心喜歡我的!
“你騙人!彼榫w突然激動起來:“我十三歲開始,就一直生活在你的陰影下,無論誰都在念叨你的才貌,我自認不必你差……”
“那不是真的喜歡!蔽覅柭暣驍嗨
“不,他們都愿意為你去死,這還不夠嗎?”
我唇角勾起笑意:“沒有人是為‘我’去死的,他們的死和我沒有半點關系。”
“你胡說!都是因為你死的,你死了就好了!”晴玉的刀子眼見著就要刺穿我的脖頸,她瘋狂的念叨著:“你這個禍水本來就該死!
對,或許她說得對,我真的是該死。
我閉了眼睛,等待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會解脫嗎?
果然耳邊咻的一聲,緊接著頰邊一涼,我抹了把臉,淡淡的血腥氣蔓延開。
我回過身,就看見一抹素色的衣擺從城樓上跌下,我立馬探身去看,晴玉已經急速的往下墜去,沒有人能夠救她。
咚——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這么素的衣服,鮮紅的血染過這身素衣,我的眼前漸漸模糊。
晴玉死了。
素白的衣裳綻出鮮紅色的血花,仿若那年大典上擺著的鮮花般艷麗,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穿著蘇錦的十二單衣往正典宮去的路上,是遇見過自矜又傲慢的晴玉。
“姑娘是周國的公主嗎?”
我微微側過頭,看向這個同我搭話的年輕人,他墨發高束,卻未加冠,是以還未過二十歲。
沒過二十歲便要同女子肆意搭話,簡直和京都的紈绔一樣,令人討厭。我在心底鄙夷了一番,自然語氣態度都不會太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蹙眉,將嫌棄寫在臉上,檜扇張開微微掩了口便欲走,卻又被叫住。
“你這女子,好沒禮貌,怎么對我們這樣說話?”
我回過頭,看少年旁邊還站著個十二三的小女孩,著一身鮮麗襦裙,她有著秀麗的容貌和雪白又纖細的脖頸,仿若一株紅櫻般美麗,我感慨她這樣小的年紀便有這樣好看的容貌,大約是禍不是福。
我微微嘆息一聲,并不想多說什么。
“你不準走!”那個女孩皺著眉頭過來拉我的衣袖。
“放肆!”碧拂低喝一聲,長劍出鞘。
女孩的手自然沒拉住我的衣擺,那個少年擋在女孩前面,賠了笑臉:“還請周公主大人大量,我們千里迢迢自蜀國來,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能在周宮里佩劍的侍衛肯定是周國人,而又陪在女子身邊的,除了公主妃嬪沒有旁人,即便是宗姬郡主也不行。
我斜睨了少年一眼,想這個人倒是很聰明,比他身后護著的小丫頭強多了。他明白,在這里惹怒了我不會有什么好處。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仍舊不依不饒著。
“熙和!蔽也⒉幌攵嘧黾m纏,留了封號便走。
身后女孩對我喊道:“你記住,我是蜀國的晴玉郡主!
現在我回想著,晴玉如果不來金國,大約是會嫁給劉錦川的吧。
我眼前越來越模糊,模糊到我從抱著我的褚鈺眼中看到了害怕,我肯定是看錯了,這樣的君王是從不會害怕的。
人死的太多,地府的鬼將收魂便收不過來,是以執念深的魂就會在這樣的時間里作祟。
“你怕嗎?”
晴玉出現在我的夢里,穿著死時候的那件素衣,坐在皋蘭河的水邊。
“怕什么?”我其實并不相信鬼神之事:“你?”
“他下令放箭的時候,你是怕的吧!鼻缬癖硨χ遥业谝淮斡X察到這個經常和我作對的女人,有著這樣纖弱的脊背。
“你怕死!鼻缬竦暤。
我點頭應道:“我確實怕死!蔽宜懒,就少了一個人來保護周國,有契約在的緣故,褚鈺在十年之內不能動。
晴玉倏然過來掐住我的脖子,秀麗的容貌霎時間布滿了血污,她瞪大了眼睛,惡狠狠道:“你早該死的!”
我被這場景嚇住,不明*里的她怎么突然發狂。
空氣漸漸稀薄,我能感受到脖子上的雙手正在收緊,呼吸困難,眼前開始模糊……
“平珺,平珺……”
我虛弱的睜開雙眼,渾身酸痛,額角也很疼。
褚鈺的氣色并不大好,好似很久沒睡好了。
他見我醒過來,微微嘆了口氣:“你終于醒了!彼痔质昧耸梦业念~頭,沉聲道:“還好,你不再發熱了,不然孤真要去殺了那幾個庸醫。”
我其實有點反應不過來,只是問道:“這還是在蜀國嗎?”
褚鈺點點頭:“我們還在錦城,你病了三日,接連發燒。”
我問:“晴玉呢?”
“死了!
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肯定是要死的,我苦笑一聲,覺得自己也是瘋了。
“那……蜀王呢?”
“處死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褚鈺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甚至又淡然的補上了一句:“統共抓了五十六個宗室,昨日處死的!
我的心口蔓延出一種無力感,對就是那種什么也做不了的無力感。褚鈺一五一十的把這些事都告訴我,反而讓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我抿抿唇角,說道:“我看不懂!
褚鈺一邊給我掖被角一邊問道:“你看不懂什么?”
“他根本不想贏!蔽夷抗饩o鎖著他的眼睛,企圖從那淺棕的眸子里尋到一絲不尋常的神色。
“確實!瘪意暤χc頭:“從六萬兵馬兵分兩路,到他送給孤三萬兵士這份大禮,再到最后的反抗,他確實是不想贏。”
“為什么?”我語氣澀然。
褚鈺聳聳肩:“不知道,但蜀國攻下便好,至于為什么,孤也不想關心。”
我啞然。
我又想起東邾說的那句話:“你猜蜀國是我的家嗎?”
蜀國是他的家嗎?不是!
“蜀國不是他的家!
褚鈺微微蹙眉:“什么?”
我一字一頓道:“因為蜀國不是他的家,所以蜀國毀了對他來說并沒有很大的關系,更何況,他是恨蜀國的!边@也就解釋了東邾從一開始就不想好好抵抗,幾乎是將蜀國拱手相讓給了褚鈺。
天底下王室的笑話還少嗎?
只是這些笑話并不為外人道而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