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屋去,正要問聲好,卻迎面望見秦貞娘冷冽的臉孔,翠兒想好的客套話全嚇到了九霄云外,蹲一蹲身請過安,半晌憋出一句:“二太太可好?”
秦貞娘見了翠兒的模樣,已知道她也不十分著緊,這時冷笑一聲:“托大伯娘的福,尚還算好。”
張媽媽連忙趕上來,幫忙圓場:“我們太太這里若是要用些藥啊什么的,少不得麻煩大太太去!
翠兒應了一聲:“這是自然,二太太這里有什么要的,盡管打發人來找我,我今兒晚上在自己屋里,太太派我專聽著二太太這里的吩咐呢!
秦貞娘面色這才和緩一些,勉強吐出一句:“那就多謝大伯娘了。”
翠兒知道這里無人有心思應酬,也不多說,隨口道句平安便出去了。
秦芬卻忽地開口了:“翠兒姐姐,可有燙傷膏藥么?六姑娘臉上,燎了個水泡呢,太太這里事多,我們不好隨便亂走,有勞翠兒姐姐差小丫鬟給我們拿一支來!
秦貞娘瞥了一眼,便知這是方才自己失手掉下豆腐才燙的,然而如今她也沒心思做什么好姐妹,硬邦邦地道:“娘生孩子,在里頭掙命呢,她臉上不過起個小泡,有什么可大驚小怪!
第59章
母女連心, 楊氏生死難料,秦貞娘自然沒什么好心緒,秦芬也不多去計較,更何況, 秦貞娘說的那句話, 也并不是沖著秦芬。
秦珮如今漸漸乖順懂事,又立意上進, 這一向都是順著秦貞娘的, 這時聽見她的話, 卻抬起頭來:“四姐,姨娘和我, 自然是比不上太太和你金貴的,更不必說還加上一個六弟……”
“珮丫頭!”秦芬斷喝一聲, 板起臉來。
翠兒知道這里的事不該多聽,連忙道一聲回去找燙傷藥膏,飛快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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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待要說幾句大道理, 忽地瞧見秦珮眼圈兒發紅, 嘴巴扁得直哆嗦,左眼角上還鼓著個黃豆大的水泡, 又把那些話咽了回去。
再看一眼滿臉倔強的秦貞娘,秦芬不由得頭疼起來。
男人造的孽, 得女人扛錯誤,大人造的孽,又得小孩子扛錯誤。
對著秦貞娘和秦珮兩個, 秦芬都張不開嘴去勸說。勸什么?又有什么可勸的?對她們說, 家宅和睦要緊,你們和好了吧?
易地而處, 若是換秦芬眼瞧著親娘生死難料,還得聽這些大道理,也想罵兩句。
秦淑站在角落不曾吭聲,這時見無人說話,上來扯了扯秦珮:“六丫頭跟我進屋去!
張媽媽說出實話,已是又悔又怕,她知道太太對五六兩位姑娘是有打算的,如今六姑娘的模樣,瞧著不像能善了的,往后還不知怎么辦呢。這時見秦珮進屋,她也松口氣,借口要去催熱水,退了出去。
秦芬走到秦貞娘身邊,望望她,才要說些什么,忽地聽見里頭發出一聲慘厲的叫聲:“保孩子!”她心里一凜,說不出話了。
秦貞娘臉兒煞白,緊緊咬住嘴唇:“男丁……男丁就那樣要緊么?娘為了這男丁,打發兩個姨娘出去,這才鬧出許多風波,此刻,竟連命也不顧了?”
原來,對于楊氏的變化,秦貞娘也是明了的,這孩子,肚子里還不知藏著多少心事呢。秦芬不由得暗暗嘆口氣。
開口說起旁的話,便不必再糾纏方才的事,秦芬倒能張得開口了:“方才那媳婦說生孩子是過鬼門關,太太她此刻,只是憂心罷了!
“不,不是。”秦貞娘不曾順口應了,藏了許久的真心話,此時竟憋不住了,“娘她,她是真心地盼這孩子。從前珮丫頭說怕有了弟弟便不受疼愛了,我嘴上笑話她,可自己心里也悄悄怕過,后頭娘待我還是一樣好,我又覺著自己多心,此時此刻,我卻覺得自己不是多心了!
她口中日日喚六弟的,這時偏生不喚了,秦芬心下又嘆口氣,一時無話。
秦芬知道秦貞娘不是無知孩童,許多哄人的好話也不再去說,想了半天,便道:“四姐餓不餓,叫人煮碗咸咸的雪菜肉絲面來,再臥個荷包蛋,放把小油菜,怎么樣?”
秦貞娘原是最愛折騰吃食的,這時聽了,卻提不起勁,不過勉強“嗯”一聲,紫晶聽了,已是念佛,不喚小丫頭,自家走出門去吩咐了。
想是許氏知會過廚房了,這時二房要吃食,才一刻鐘就送了來。吃過雪菜面,人身上暖和了些,心緒便沒那么壞了,里頭小媳婦又出來報說能瞧見孩子的頭了,各人心里,也慢慢輕快起來。
秦貞娘自知方才對著秦芬撒氣不對,這會絞盡腦汁,從腦海的亂麻團中,揀出一件事來:“聽說,爹這次過了上元燈節就要進京去了!
“嗯,是呢!鼻胤腋胶鸵宦暎霸蹅兇舜危ㄊ侨ゲ怀傻!
“沒有今日的事,咱們也是去不成的,總歸娘生孩子就是正月的事了。爹前頭說什么進京的話,原是哄咱們來著!鼻刎懩镎f著,又沮喪起來。
“父親哪里就是哄咱們了?他只說進京,又不曾說這次過年就去的嘛!鼻胤乙灿X得秦覽是在哄騙小孩子,故意不把話說清楚,可是這時卻不好跟著說他壞話。
“哼,我以后再不信爹的話了!鼻刎懩锶允菨M臉不快。
便是此時,翠兒來送藥膏,隔著門簾揚聲喚了一句,才小心進得屋來。
秦貞娘方才已收拾了心緒,這時更不欲叫大房看了笑話去,抹去臉上的不悅,淡聲吩咐:“紫晶,接過藥膏來,送進去給六姑娘抹上。翠兒姐姐,我們這里忙亂,就不多留你了。”
翠兒見秦貞娘與秦芬兩姐妹端正坐著,面色雖有些熬黃了,卻再瞧不出方才的慌亂,她心中不由得起了幾分敬意,此時方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更漏滴滴,姐妹二人耐著性子,將茶水點心慢慢喝過品過。里頭一疊聲地報了好消息出來,秦芬眼見著秦貞娘的眉心慢慢松了下來。
待響亮的兒啼聲響起,小媳婦哎呦一聲:“這小少爺的嗓門,可真亮哪!哎哎哎,尿了!”
秦貞娘輕笑一聲:“這下可都平安了!
誰知這時,小媳婦又扯著嗓子喊一聲,打斷了秦貞娘的話音:“胎衣也落出來啦!”
卻有個老婦的聲音斥一句:“這句便不必報了!誰稀罕你多這句嘴來著!”
母親與六弟都是好的,秦貞娘心懷大暢,也懶得去吃弟弟的干醋了,站起身來,連聲道“賞”。紫晶和茶花有意湊趣,領著小丫頭們趕著上來謝賞,秦貞娘的臉色,這才亮了起來。
門簾子一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吹得人精神一震,秦覽搓著臉走了進來:“這里怎么樣?哦,貞娘和芬兒都在?”
西間的簾子掀起了,秦淑領著秦珮走了出來:“爹,我們也在呢。”
秦覽連連點頭:“好,好,你們都是有孝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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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迎上去解開秦覽的大氅,卻見他里頭連大襖子也未曾來得及穿,連忙吩咐茶花取一件厚衣裳來給披上。
秦貞娘見了,也知道父親趕得急,有多少怨懟的話也不好說出口,只道一聲:“六弟和娘都平安的,穩婆還在里頭收拾著呢,爹別忙著進去,把身上烤暖和些吧。”
她是嫌秦覽一聲寒氣,怕凍著了楊氏和孩子,秦覽卻只道是女兒關懷自己,又是連連點頭:“很是,很是,貞娘如今是大姑娘了,處處都這樣周到!
這話雖是夸贊,秦貞娘此時卻不大在意,聞言抿了抿嘴,強自忍了半天才沒說出什么不好聽的話來。
秦珮見父親待四姐竟頗有討好的樣子,心中不忿,扯著嗓子喊一聲:“爹爹,我姨娘怎么樣了?”
秦覽臉色一沉,笑容倏然不見。
杜鵑原是站在后頭,這時連忙抖了抖早捧在手里的羊羔里子的馬甲,替秦覽披在身上。
秦覽慢條斯理地披好衣裳,老半天才輕輕吐出一句:“你姨娘……以后總會好的!
這是什么意思?姨娘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秦珮滿腦子漿糊,又踏上兩步,直想問個清楚。
秦芬早瞧見了,方才提起商姨娘時,秦覽臉上無多少惋惜,卻有些惱怒,知道里頭只怕有什么事,見這時秦珮還要發問,連忙上前扯住她,輕聲道:“父親的意思,商姨娘現在身體虛弱,慢慢將養就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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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珮大大地松了口氣,既是人還活著,那便是好的。
她如今雖然與姐妹們和睦,與太太也還算母女相得,可總覺得太平靜了些,時不時地,總是會想起過去和姨娘吵吵鬧鬧的日子。姨娘于她,好似個念想,這念想只要在,便總是好的,若是姨娘當真去了,她獨個兒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既然上房一家子團圓,這里便沒旁人的事了,更何況,熬了一夜,秦芬也著實困倦得不行,只想撲在床上,狠狠地睡它個天翻地覆。
“父親,四姐,熬了一夜,你們早些歇息吧,我們這就告退了!鼻胤移痤^,秦淑秦珮兩個此時也不裝模作樣,跟著行禮要出去。
秦貞娘知道這五妹也是費了一夜心力的,關懷六丫頭的燙傷,調停自己和六丫頭,后頭陪著自己枯坐開解,著實不輕松的。
這時見她要回去,便召過紫晶來:“叫人好生送了幾位姑娘回去,再叫廚房燉一鍋銀耳蓮子羹,熬一鍋參須雪雞湯,另做幾樣好克化的點心,送給姑娘們去!
紫晶不敢輕忽,親自到廊下召了小丫頭,一句一句叮囑清楚了,才目送秦芬回去。
秦芬困倦得腦子都轉不動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的,進得屋子,里頭是暖融融的,墻角還供著梅花,與昨日的顏色不同,顯然是新送來的。
聞著那香氣,秦芬的腦子倒清楚些了,推一推秦珮:“六丫頭,等會吃些東西再睡。”
秦珮搖搖頭:“我不想吃!
秦芬前世里實習時也曾上過夜班的,于熬夜的事情上頗有心得,此時便拿出來勸秦珮:“你若不吃些東西,等會睡著了也會餓醒,到時候可不更難受了?”
秦珮半信半疑,終究還是聽了秦芬的話,坐在飯桌邊上。
此時還未到用早飯的時候,大廚房還沒送飯下來,幸而昨兒秦貞娘帶來的細面和菜還放著不曾動,蒲草連忙命小丫頭:“去急做幾碗素面來,五姑娘愛吃爛面條,記得煮軟些。”
姐妹二人累得頭腦發昏,木木地坐在桌子邊上打瞌睡,丫鬟們不免心疼,可也不好說上房的不是,隔了半晌,蒲草道:“這些日子,請安的事,只怕是免了。”
秦珮聽了,忽地道:“五姐,往后,你自家和四姐好吧,我和她可是再好不起來的了!
秦芬聽在耳中,實在沒什么力氣回答,恰巧小丫頭送了面條來,她舉筷子便吃,吃了小半碗便吃不下了,筷子一擱,回頭點點桃香:“你好好吃飽了再回去睡,蒲草,扶我進去睡覺!
第60章
那日秦珮說了不和秦貞娘好的話來, 過后幾天,秦芬日日留心看著,這素來急躁的六姑娘卻不曾有什么異樣。
上房免了請安,女孩們也不能當真日日蒙頭大睡, 依舊按照時辰梳洗打扮好了, 往楊氏那里去問一聲安。
楊氏坐著月子,自是不能見她們, 秦覽住在外書房, 日日都來看楊氏, 倒常與女兒們閑談幾句,秦珮當著眾人, 笑語盈盈的,一絲兒不對也沒露出來。
忽忽數日便是除夕, 這日吃了年夜飯,闔府在一起守歲。不過一個多時辰,秦珮便丟了骨牌, 只道困倦, 說要早些回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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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人難得在一起守歲,連念哥兒也還安生坐在一邊呢, 這侄女便鬧騰起來,許氏見了, 不由得面上不樂。
洪氏轉轉眼珠子,勸道:“大嫂子,前幾日二嫂子生產, 幾個侄女也累了, 小孩子家家的身子嬌貴,還沒歇過神來, 不如放她回去罷了!
秦芬見秦珮的神色淡淡,自家又是與她一個院子住著的,少不得擔起這副擔子來,于是便要與她一道,誰知秦珮搖搖頭,臉上竟還帶了淺淺的笑:“五姐,不必陪著我了,我就是困得熬不住了,別叫我掃了你的興。”
“不可,你一個人回去,像什么話?還是我陪著你好些。”@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必了,真的不必,五姐,無事的。”
若是往常,秦貞娘見旁人推來推去,早不耐煩地替人拿了主意了,今日卻好似沒聽見這里的動靜,一手捏著蜜餞,一手捏著棋子,然而靜坐半日,卻都不曾落下子去。
秦芬見許氏的眉心緊蹙,知道二房的人一氣兒走了兩個確實不像話,于是再三再四地囑咐秦珮許久,才放了她回去。
秦珮張開雙臂,由著錦兒給她穿上海獺毛里子的大皮披襖,自家捧起那個小小的泥金瓜鼠紋手爐,還記得向各人一一行了禮,這才慢慢出去。
出得門來,鵝毛大雪即刻撲進主仆二人的眼睛里,錦兒趕緊撐起油紙傘,提著羊角風燈,小心翼翼地撐住秦珮的胳膊:“姑娘,慢些走!
秦珮站定在廊下,抬頭望了望。
夜空深黑,好似望不見底的人心,大雪如同是從虛空里飄出來的,到了燈籠前三尺的地方才現出形狀,打著旋兒飄落下來。
“走吧,去青桐院瞧瞧!
錦兒一聽,耳中好似被炸雷給震了,不可置信地道:“姑娘,那地方可是……”
秦珮回頭,面上冷冰冰的,全無平日那副天真笑鬧的模樣,有些像楊氏,又有些像發怒的秦貞娘:“那正是商姨娘住的地方,怎么,你不肯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