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自這青石臺階向上看去,只見臺階傾斜著筆直地通向半山腰,直直地插入黑暗的夜色中?。
夜色中?,隱約有人影。
“主?子?”流螢喚道,“您先上去,我和畫屏稍后就?來。”
玉攸容收回視線,坐上軟轎。
四個宮廷禁衛此時充當轎夫,彎腰將軟轎抬起,其中?一個問了句“太夫,全速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疾步向上。
兩旁披著雪衣的梅樹疾馳而過,不久,玉攸容就?看到了梅盛雪。
紛紛白雪自夜空中?落下,他雙手?合十穿著紅色袈裟立于?雪中?,將蒼茫白雪萬樹紅梅云間古寺都襯成?他的背景。
他曲膝跪下,背挺得筆直。而后他雙手?分開、平攤在?兩側伏下,額頭?觸上冰冷的雪地。
三息后,他直起身,被凍僵的手?掌合十。
地上冰冷的雪粘在?他的額頭?上,被熾熱的體溫融化,雪水自他額頭?蜿蜒而下,自眼角紅痣劃過。
他站起身,向上跨了一步。
而后再次翩然跪倒。
在?他身后,剛剛還是鋪滿了白雪的臺階中?間出現了一塊空缺,露出青石臺階本來的顏色。
玉攸容坐在?軟轎中?自他身邊經過時,寒風刮過,吹起轎上軟紗自他筆直的背脊、冰冷的脖頸、合十的雙手?拂過。
他垂著眸,神色未動,雙手?攤平,再次拜下。
輕紗在?空中?徒勞的揮舞了幾下,頹廢地落了下去。
一只修長纖細的手?伸出,將它們?攬了回去,別好,切勿打擾了圣僧一心?還俗的功業。
梅盛雪抬頭?,正好看到了那截如玉的指尖。
“加快。”
一聲珠圓玉潤的聲音落下,禁衛腳步陡然加快,很?快就?將梅盛雪扔在?了身后。
玉攸容收回視線,手?指搭上額頭?,閉上了眼。
軟轎半個時辰后才到了山頂。
山頂上。
羅浮寺前立著一座巨大的佛像,佛像下站著全寺的大小僧侶。今夜,寺中?燈火通明,寺前人口羅列,只為等他們?一心?決意還俗的圣僧。
卻未料先等到了太夫。
方丈常念雙手?合十,彎下腰行?禮,“太夫安好!
他身后,眾僧侶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頭?至于?地,跪倒在?地。
玉攸容雙手?合十,微微低頭?,如玉的面容上是溫柔的笑意,“方丈!
“不知?太夫這是?”常念直起身,安排了人去打掃禪房后,帶著笑意看向玉攸容。
“當今陛下病重,先帝托夢,讓我來貴寺為他祈福!庇褙菪χ聪虺D睿鞍Ъ掖蛩阍?貴寺叨擾一段時日,帶的人不少,有勞方丈多準備幾間禪房了!
“太夫能來,老衲求之不得,何談叨擾?”常念笑著又吩咐了幾句,才轉向玉攸容,“老衲先帶太夫去禪房?”
“不急。”
玉攸容轉身,立在?佛像下,看向佛前那九百九十九階臺階,如今尚有部分“玉階”完整。
“哀家在?上來的路上見一人自這臺階下逐階叩拜而上,十分心?誠。”
常念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終長嘆了一口氣,“太夫來時應該聽見了鐘聲了,那是還俗鐘的聲音。當有人想要去強行?還俗時,就?可敲響這還俗鐘,自羅浮寺下九百九十九步臺階上,一步步叩拜上來,就?能還俗。太夫遇上的,應當是老衲的弟子空塵!
“老衲沒記錯的話,當初還是太夫您送過來的。”常念說著,臉上越顯自責,“是老衲辜負了太夫的期待。”
“方丈不用苛責自身,人各有命!庇褙萘⒂?大雪中?,黑色繡玉竹貂毛斗篷上已沾上了飄飛的雪花,“既然這孩子與我有緣,我就?在?此等等他吧。”
“靜思,給太夫拿把傘來!背D钤?心?中?嘆了口氣,沒有阻止,心?中?也未嘗沒有抱著或許太夫能將他勸動的想法?。
玉攸容立了大半夜。
終于?看見梅盛雪一步一跪一拜地自臺階下走來。
他立于?羅浮寺前,立于?佛像之下,看著梅盛雪走上羅浮寺,立于?方丈身前,又翩然拜倒,如同倒下的蝴蝶。
看著那襲紅袈裟于?半空中?匍匐于?地,沾染上塵土,那清冷的雙眼下一顆紅痣妖艷似雪。
“請方丈允許弟子還俗!
縱然已有所預料,但常念合十的雙手?還是被氣得直發?抖,眼中?清明的神色猛地動蕩起來,“既然你心?意已決,那便——”
“那遍貶為平民,在?嶺南行?醫三載,方可還俗!庇褙輸嗳怀雎暎驍喾秸,抬步走向梅盛雪。
黑色玉竹貂毛的斗篷被風刮起,繡著紫藤淺紫羅錦裙邊被踢開,玉白鑲珠靴子踏在?潔白的雪上,落在?梅盛雪伏身低垂的眼中?。
珠圓玉潤的聲音自頭?頂冷冷地砸下,“羅浮寺的香火自他們?血汗而來,你受他們?三年香火,如今要走就?當還他們?三年血汗!
萬事皆有代價。
他為了不嫁人入了佛寺,被萬人景仰;此刻又要強行?還俗嫁人,無論是自九百九十九步臺階下叩首而上,還是嶺南行?醫三年,都是應該的。
理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