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養一頭豬
做糖是個力氣活,好在現在有石臼子搗麥芽,又有石碾可以碾糖水,只有熬糖的時候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許杏跟長青簡單的說了幾句話就去忙了,因此并不知道長青在反復琢磨她的話之后把她放在了良師益友的位置上。
腳不沾地的忙了好幾天,許杏做了二十斤糖,另外把收到的幾百斤紅薯都加工成了粉條和粉皮,算算也能有個幾百文錢的進項,夠她多付一些紅薯收購貨款的了。
其實她自己并不愿意做粉皮,頂著濕熱的水汽用大圓盤子一點一點的旋淀粉漿,實在是比燙粉條還要辛苦許多,可是單娘子跟她說了,逢年過節的,人們多數都還是要燉只雞,既好吃,也圖個吉利,燉雞還是放粉皮比較好,放粉條跟雞骨頭絆在一起,瞧著就不好看,粉條一般是燉肉的比較多一些,所以還是得兩樣都要有。
她累得快要虛脫的時候,趙氏過來招呼她:“許杏啊,你這些東西啥時候能收拾完?明天能行不?”
許杏強打精神走到院子里吹風,問道:“嬸子有啥事?”經過了這么多事兒,她已經不敢直接回答趙氏的話了。
“哦,看你怪累的,我尋思等你忙完了帶你出去玩玩,走走親戚,你也松散松散。你奶奶都同意了的。”趙氏語氣輕松的說。
許杏可不敢輕視這事兒,心中打起幾分小心,道:“不用啦,我天天干活啊,得趕緊賣了再回來接著干,您瞧院里還有那么些紅薯呢,過幾天咱家也得刨了,不快點兒干家里該放不下了!
“活哪有干完的?著什么急?”趙氏大手一揮,“該歇著就得歇著。這老范家人啊都著緊錢財,說起掙錢就沒完,可是你也不能天天這么干啊!
“不干活我沒錢收紅薯哩!彼絼,許杏就越緊張,“再說我也不認識啥人,上不去場面!
“又不是啥大場面,回去看看你姥娘姥爺,見見你大舅二舅,都是自己家人,多見幾回就認識了。”趙氏說起娘家人,格外精神起來,“咱們家人都敞亮,不像老范家,除了功名就是銀子!
怕的就是這個,趙英子母女倆那一出您是忘了嗎?許杏有些無語,但還是堅決拒絕了:“既然奶奶同意了,那您讓范大哥跟您去吧,我是真的脫不開身!
趙氏一跺腳:“要不是他不愿意去,我用得著來叫你嗎?你咋這么好歹不分呢?你跟我去了,長青肯定得跟著,咱們娘們一起回娘家,多好的事兒!你那幾個破錢就那么要緊?給臉不要臉的!
知道她情緒上來了就蠻不講理,但是許杏還是被氣到了,她干脆站起身道:“那我去跟奶奶說一聲,明天我得去鎮上!
這是許杏第一次告狀,以前她是很鄙夷這種事情的,可是現在,她是真覺得有金氏壓著趙氏很好,不然她這性格這腦子,不知道要給家里招多少麻煩。她可以是一個旁觀者,可是對于長青來說,有這么個母親,他就需要承受很多情緒上和時間上的損耗,也是不容易。
到了金氏跟前,都不用許杏開口,老太太就說了:“你不愿去趙家就不去,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就罷了,一家子二百五,拖后腿的。你自忙你的去!
老太太張口就是貶低趙家全家,也算不上什么厚道人,不過有了她這句話,許杏就可以安心的不摻和趙家的事兒了。謝過了老太太,她回到院子里去收拾東西,一邊刷洗著大盤子一邊想,她是躲過去了,不知道范長青怎么辦。
第二天一早,趙氏果然挎了個包袱回了娘家,范長青沒有跟隨。她走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可是金氏一直在門口坐著,她到底沒敢多說什么不好聽的。
“范大哥,你今天真的是有事兒要去學堂嗎?”許杏覺得他肯定是找了借口。
“是,上次得你提點,我苦思了兩日,重新做了文章出來,要請先生指點!遍L青看她一眼,道:“我是不耐煩去趙家,不過我可是真的有事,對我娘,我還不至于要找借口!
好吧,他這么坦坦蕩蕩的,許杏反而不好玩笑什么了,就說起另外一件事:“范大哥,我把咱們家院子通著外頭的那道溝又挖了挖,不過院墻外頭沒弄呢,是不是得修一修啊,水淌得太厲害了不是個事兒!
范家其實是在村子的邊上,院墻外頭是一條小路,路的另一邊是一個不算高的斜坡,上頭種著大楊樹,坡底則是南山上下來的小溪。當年長青的爺爺把村落里頭的大房子留給了大兒子,自己帶著新婚的金氏重新在村邊蓋房的時候,因為沒有特別好的地了,就蓋在了溪邊。好在斜坡的高度足夠,離溪水也有十幾丈遠,并不擔心被水淹了,自家的廢水還可以直接淌到小溪里。一開始這是村子的邊沿,因為這些年有年輕人分家往外蓋房的,慢慢的人家也就多了些,這條路就是這么走出來的。
清洗紅薯的水主要是泥水,算不上什么嚴重的污染物,直接排放進溪流里,許杏并沒什么壓力,反正現在紅薯的第一遍粗洗她也還是在這個溪邊進行的,也沖了很多泥土進去。
這并不要緊,反正村里有井,那小溪的水也沒人喝,可是許杏現在處理紅薯的量越來越大,廢水越來越多,路上橫著一道深深的大水溝總是不像話的。
長青想了想,點頭道:“你說得是。得回去跟奶奶商議一下,找人給挖一挖,再找石匠起兩塊石板墊墊路!
“是得這么辦!痹S杏咬咬牙,“得花多少銀子?我不知道手里的夠不夠!
“我也不知道呢,挖溝這些咱們自己干,不行叫姑父來幫忙,就是得找石匠問石板什么價錢!遍L青忽然想起來里正,“還得跟里正那邊也打個招呼,畢竟是村里的路!
一路商量著,倆人就到了鎮上。許杏賣了貨拿了銀子挺高興,長青從學堂里出來的時候也神色輕松,顯然是得了先生肯定。許杏自然替他高興,畢竟他一個小孩兒,為了科舉硬生生熬得老氣橫秋,說話做事都像個大人一樣,怪不容易的。
回到家里才發現家里來了客人。
許杏不認得,只是跟著長青叫了“表叔表嬸”就去了院子里。
“是金家那邊的親戚,爹爹大舅家的人,管奶奶叫大姑的,每年中秋跟過年都來看看奶奶。”長青跟許杏簡單交代了一句,“他們一般都不留下吃飯,你不用去收拾。”
看看時間,趙氏也快回來了,許杏也不想非要等著趙氏回來燒飯,她這會兒無事,就先去燒上火,煮稀飯。
果然沒多會兒,金氏就和她的侄子一起出來了,她在院里高聲道:“許杏,去你屋里拿二百個錢,讓你表嬸去給抓豬!
這就有些猝不及防了,連長青都愣了一下。
有外人在,許杏也不能多問,應了一聲,回屋里去數了錢出來。
拿了錢,金家表叔夫妻倆很快就離開了,走之前,那個表嬸還把許杏好夸了幾句,弄得她寒毛都要乍起來了。
“奶奶,這是何意。俊钡热俗吡,長青才問。
“許杏不是說要養豬嗎,省得紅薯秧子和她那些酒渣糟踐了。你這個表嬸娘家有豬,她家賣豬崽子,過幾日就能送過來了!苯鹗喜患辈宦恼f,“誰都知道我不跟兒女要銀子,都是各人掙了各人花,可不得叫許杏自己掏腰包?我哪里有那錢!
養豬的事兒確實是許杏說的,后院還有地方,紅薯收獲了,會有大量的秧子葉子,用來喂豬正好,釀酒的酒渣什么的,都是喂豬的好材料,給了范氏雖說也沒浪費,終究不如自家用了得好,畢竟長青去考科舉,范氏可不給出銀子。
金氏一早就答應了,并說她去找豬崽,許杏因為這幾日忙起來沒顧得上問,沒想到她是托付給了娘家人。
行吧,她也不多計較,找誰都是找。長青卻有些不贊成的皺了皺眉,只是終究沒有開口。
許杏看稀飯在鍋里煮著,就去后院看地方,搭豬圈她還干不來,只能等趙氏回來再說。家里現有的幾只雞是被關在后院東北角的,西北角處是挖的紅薯窖子,北墻中間是茅廁和堆肥的地方,這樣豬估計得養在靠東墻的地方了。
堂屋里,長青問金氏:“奶奶,那豬以后是讓許杏喂著嗎?”
“不用她,讓你娘喂,省得她一天到晚閑得難受!苯鹗系溃斑@一口豬怎么也得來年夏天才出欄,一時也變不成銀子,許杏能掙錢,就讓她干她的事,馬上你就要考學了,等著錢用呢!
和他所想差不多,長青便不再說這件事,又問起水溝的事:“我覺得是得修一修,您看呢?”
金氏并不反對,道:“你若得空就去問問吧,只要許杏能拿出錢來,你們便修。外頭齊整了也是咱家的體面!
長青應了,心里卻覺得不是滋味。他這位祖母還真是把許杏當錢袋子了,也不想想,除了幾句好話,她給過人家什么。許杏再能干,也不過一個孩子罷了。
第27章 趙氏不滿
天擦黑的時候,趙氏挎著包袱回來了。
許杏剛把飯端上桌,金氏說了一句:“許杏別去灶房了,往后天短了看不見,就上桌吃,屋里有燈!闭f完就動筷子夾了一口菘菜。
許杏想了一下,覺得這是以后都讓她上桌的意思,應該是包括但不限于晚飯的,便笑著說了一句:“謝謝奶奶!毙睦镌俨灰詾槿,這表面上的和諧還是能做到,說白了,這是看在那頭豬的份上。
趙氏便上前,解開包袱給金氏看:“娘,這是我二弟的朋友給的月餅,聽說是縣城里賣的,我娘專門讓我帶回來,給您嘗嘗!
金氏咽下嘴里的菜,神色冷淡:“行,找個盤裝了端上來吧,你自己也留一個吃。”
“不是,娘,怎么我還留一個干啥?都端上來一塊兒吃唄!”趙氏說著,就轉身去疊包袱皮,那一紙盒月餅就放在桌子上。
長青默默的端起飯碗,慢慢的喝了口稀飯。粗瓷碗擋住了他的半邊臉,昏黃的油燈下,他的神情完全模糊了。
“誰許你上桌了?”金氏的聲音十分威嚴,“你多大功勞?”
趙氏像被電到了一樣,急促的轉身,盯著金氏的方向:“不是您剛才說的讓許杏上桌嗎?怎么她一個童養媳都能上桌了,我這個正經媳婦還上不了桌?娘,您老不講規矩了?”
許杏就知道這話還得說到她身上,頂著趙氏的一肚子怨氣,她淡定的吃她的飯,畢竟她又沒做錯什么。
“你還敢頂嘴!”金氏一拍桌子,“你跟許杏還真沒法比,她那么個小丫頭干了一天活,你一個大人回娘家玩了一天,她往家里掙銀子,你可沒多掙一文!”
“她掙銀子掙銀子的,一家子都捧著她,她掙了幾個錢。≌f我不掙錢,家里地里的活不都是我干的嗎?沒有我你們連飯都吃不上!”趙氏徹底爆發了,怒氣沖沖的指著許杏,“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往家里交了幾文錢?真有能耐,把買她的銀子掙出來。∥一啬锛宜换卦趺戳,她倒是也得有娘家!她娘把她賣了!”
“你娘家沒賣你,光聘禮就收了二十兩!你陪送回來幾兩?讓你種地怎么了?什么靈巧活你都不會,鄉下婆娘種兩畝地有什么?”金氏臉色不好看,但是并不像趙氏那么氣急敗壞,“拿著這么一盒子月餅就當了好東西,早上你走的時候我給你的啥?那五斤豬肉二十個雞蛋值多少錢?三尺布值多少錢?你娘是一肚子心眼子,可惜你個憨瓜腦子沒隨過來半分!”
要是按這個時候的規矩,許杏應該趕緊回避開,可是她也沒地方吃飯,又從沒真的拿自己當趙氏的兒媳婦,便裝傻充愣的坐在原處接著吃。她干了一天活,粗糧水煮菜總得吃飽。
趙氏已經大哭出來:“我這過的叫什么日子啊!”
“行了別嚎了,一點用都沒有,趕緊吃了飯去收拾睡覺,明天起來上后院拾掇拾掇,要養豬了得壘豬圈!苯鹗嫌X得自己當著長青的面已經給她留了臉面,再吩咐她干活也是應當的。
趙氏被噎了一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問:“咱家哪里來的豬?”
“金家你表弟媳婦給抓,許杏出錢買的,往后就你喂著,豬糞也想著出!苯鹗戏愿劳,又看看兩個小的,“明天長青去找石匠,一塊也問問,有沒有下腳料,得弄個豬食槽子,還得找人來搭個棚。哦,許杏跟著一起去。”
去掏銀子,許杏在心里把這話補充完整了。她應了,又道:“奶奶,我明天給您留五百文錢,若是有賣紅薯的,還得讓您辛苦辛苦,給收了!
“這你放心!苯鹗蠞M口答應,又瞥了趙氏一眼。
趙氏自己委屈憤怒不平,可是其他人全都不受影響,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就有火無處發了,她生了一陣子悶氣,卻無人在意,只好琢磨起豬圈來:“那玩意兒多臭啊,還得給它壘屋,要不天冷了它還受不了。都說了許杏能掙錢了,就別弄這個了吧!
只是她的話無人在意。
許杏回到屋里,借著明亮的月光數錢。從一文不名到有了一把銅錢,再到現在的六七兩銀子,她的進展并不快,但是穩扎穩打,走在向好的軌道上,這讓她心里踏實。離長青跟她的五年之約還有四年半,到時候攢出個幾百兩銀子傍身也并非不可能。
“許杏,你歇下了嗎?”有輕微的敲門聲傳來,長青居然在這個時候來找她。
“啊,沒有,你稍等。”許杏連忙把錢收起來,起身去開門,“范大哥,你可是有什么事嗎?”時辰上說還不算十分晚,可是天已經徹底黑了,長青從來不會在天黑以后來找她的。
許杏還沒睡覺,身上衣著整齊。長青看了她一眼,就轉身道:“我們去院子里說話!
這小孩讀圣人書讀得,滿腦子規矩,許杏覺得有些好笑,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院子南側,靠近大門的地方。原來這是不想讓家里兩個女人聽見啊,許杏了然。
長青也不廢話,站住腳就說:“我也不知你那里記著還有我多少銀子,那頭豬的錢也從里頭扣去吧!
“可是養豬的事是我提的,這也算我的事情啊!痹S杏猶豫道。
長青的神色在夜色中有些冷:“已經吩咐我娘喂豬了,那以后就再不與你相干了,將來豬出欄,得的錢必是給祖母的。”
許杏抬頭看他,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心中難免有些不舒服,便悶聲道:“行吧!
“修豬圈和外頭水溝的錢我出,你之前給我的我還沒怎么用,若不夠你再墊些,日后都從給我的那份里扣便是!遍L青接著說。
“范大哥,你這樣,不有些胳膊肘往外拐嗎?畢竟我是外人!痹S杏一直覺得他對親人的態度過于冷淡,這會兒就問了出來。
“是外人又如何,你給我的銀錢可是實打實的,你我之間有約定,我自然要照拂你!遍L青道,“至于她們,經過的事情多了就知道了,至親又如何,總親不過自己,各人都自私,我也不做那孝子賢孫之態了!
許杏覺得他這話有些奇怪,他多大年紀,能經歷多少事情,何至于此,不過她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問起了自身:“范大哥,我看你情狀,是不是覺得,五年后奶奶不會放我走?”
長青點頭:“原先我只是有些擔憂,現在卻是肯定了。不過你不必憂慮,我可現在就寫休書給你!
許杏直覺上信任他,但是畢竟事關重大,便看著他道:“范大哥,你就當我是小人之心吧!
“無妨,我這就回去寫,明日一早給你,你自己收好便是!遍L青說完,又道:“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還是得說一句,我娘今天所說,你不要放在心上,莫要生氣傷心!
許杏搖搖頭:“我已經知道嬸子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她也沒什么壞心,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長青卻不贊成:“你并不知道。你只當她無心害你,便沒有壞心了,實則不然,很多時候,蠢即是壞。子不言母過,我只好替她同你道個歉吧!
許杏認真的看著他,話在心里過了一遍,才斟酌著說:“范大哥,我看你似乎頗有心事,也有頗多心結,往事既已不可追,何不放開胸懷,不去糾結過去呢?你還年少,將來自有你自己的錦繡人生,被那些不愉快的舊事困住了心志,豈不冤枉?”
“我曉得‘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并不是勸你全然放下或原諒。”許杏看他要反駁,連忙說,“而是覺得你實不必難為自己,比如你不喜誰,就不喜便是,不要明明心里不喜,還要時刻譴責自己不該不喜。只要于律法、禮法無礙,該承擔的責任你承擔起來就可以了,面對自己時大可坦誠些!
“對我,你已經有收留之恩,照顧之義,平日也甚是公允守禮,我并無任何委屈不滿!痹S杏一口氣把話說完,“你很不必把所有的事都攬在你自己身上。家里的事情我出些錢并不冤枉,我光是借住于此,也該交個房租和伙食費吧?”
長青還在思索她的話,因此她的話音落下之后,長青并沒有馬上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倒是看得清。那石碾范家便是生受你的,修水溝和豬圈的錢決計不能讓你再出了。你若愿意,等你攢夠了,給奶奶交一筆贖身錢便是,銀子給在明面上,別這樣貼補了家里,看不見!
許杏應聲:“我明白了范大哥!
說完了話,許杏回屋去休息,長青卻沒有馬上走,站在院子里看著黑黢黢的堂屋,回想起那段在這里漂浮著的日子。身死之后,他只覺得于國盡忠,卻未能于家盡孝,心有掛礙,想著家中老人會因為自己的早死而傷心欲絕,晚景凄涼,不知怎么就回到了家中,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呢?把私房全都貼給娘家等著侄子養老的親娘?拿著朝廷撫恤銀子轉頭趕緊培養父親庶子的祖母?還是一滴淚都沒有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