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遍觀如今滿朝,認定嚴嵩既有充足動力、也有充足的實力。
與其讓王守仁走到那個位置,不如推選嚴嵩。
“如今我只愿把陛下登基詔書中所心憂之幾樁新政推行好,此外就是理學根本之事了!睏钔⒑途従徴f道,“閣臣九卿之外,想要將王伯安擋在第三關,就只有那下月群辯時讓他啞口無言。幾位宿儒和致仕耆老,論學問、論歷事都各有所長,定要讓他們月內能抵京。”
“還有一法!”楊廷儀說道,“如今只是王憲還借口裁撤冒濫及重設三大營一事陛下憂切,壓著宸濠敘功的事說下一步再辦。若是能及早敘功,齊心協力推動王伯安授爵,則可解此憂!
楊廷和當然知道這個法子,但此時此刻,“齊心協力”四字顯得很刺耳。
縱然是他,現在也不確定皇帝心目中的御書房首席人選,到底是王守仁還是嚴嵩,又或者有其他目標。
這種情況下又哪里談得上齊心協力呢?
補兩個閣臣,會連帶著攪動多少三品以上的高位?
楊廷和頗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覺,還要去把自己領辦的清理皇莊皇店一事辦好。
楊潭戴罪之身,他倒是不敢怠慢,可蔡震所代表的宗親和張錦背后的內臣們……
在府中商議了許久,獨坐在椅子上的楊廷和還真的露出了梁儲想象中的悲傷表情。
“……父親!彼屯昕腿嘶貋淼臈钌鲹鷳n地看著他。
楊廷和回過神來,開口指點:“你這三篇經義心得,要往務實處寫。陛下并非要宣揚心學、取代理學,陛下只想這汪水活起來!
這么多個回合下來,楊廷和也終于越來越了解朱厚熜了。
只是可惜,晚了一些……
……
世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皇帝大張旗鼓地搞這場御書房首席“大選”,真實的目的竟然令人心疼。
現在首先感覺到疼的是朱清萍。
“……陛下,這么多,奴婢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不著急,由淺入深,慢慢來。就用朕教的法子,你之前見過怎么做啊。先是性……”
對話內容引人遐思,但這是非常正經的學術研究。
朱清萍苦著臉給皇帝打工,拿著筆開始整理翰林學士及滿朝有進士出身、受到舉薦的大佬們呈上來的經義心得見解。
入睡前,兩人嘗試了幾晚之后發現姿勢不對,因此朱厚熜就改變了思路。
他得用他更系統的方法。
朱熹也好,其后諸多理學大家也好,沒有人用朱厚熜熟悉的方式更有條理地去做梳理,將理學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方法論等東西表達清楚。
諸多見解,突出一個云里霧里并隨意。
換一句話說,他們做學術啊,并沒有后世所謂學術論文規范。
想到哪說道哪,引經據典時也不給你寫個出處。你要是不夠博學,記憶力不夠好,有些文章得看吐你。
完全不系統,針對性極差!
身為皇帝就是這點好,要不然在這個時代,哪里能一道旨意就搞來這么多有針對性的“論文材料”?
做學問,是要講方法滴。
所以現在,朱清萍開始做瑣碎的工作了。
她得先按皇帝定下的法子,從四書五經等經典中找到出處,然后把皇帝寫在一張紙上的編號索引標注在那些經義心得見解上,就像去做句讀一樣。
同時呢,又對已經初步有點熟悉的理學重要名詞,整理出不同的人對它的闡述,摘錄到專門的冊子里。
這就是朱厚熜的歸納分析方法,而朱清萍是工具美人。
朱厚熜看她熟悉了方法,施施然地背著手往中圓殿那邊去了。
中圓殿那邊也是工具人,黃錦和嚴嵩、劉龍每天上午都先一起看一遍呈送到御書房的待批奏疏。
由三人輔助,對內閣票擬意見的審核,是準還是不準,原因及可以給下去的意見,嚴嵩和劉龍都可以說——當然了,主要還是嚴嵩說。
朱厚熜本來的目的也是給出意見之后看下面的反饋或者執行效果,這就是一個學習過程,所以抱著先尊重內閣大臣的意見、信任他們能力的態度,現在的奏疏批復工作已經有效率多了。
“你們已經是御書房伴讀,但若想成為首席,就要加倍,每人六篇!”
“臣遵旨。”嚴嵩巴不得。
劉龍不想做什么御書房首席,但他不敢多嘴認慫。
“今天講《禮記》。”
朱厚熜也學會了不必每天都把全部奏疏批完,一心要求進步的嚴嵩在他的要求下暫時非常竭力地按奏疏內容分出輕重緩急,因此朱厚熜又會多出一些時間。
一邊能跟朱清萍私聊交流,一邊還得聽講——反正聽講時只用聽,沒人逼著他問什么問題或者考較他什么。
嚴嵩也難得地開始享受到可以按時回家的日子——雖然嚴世蕃已經被送到錦衣衛舍人的官學那邊去了,嚴嵩其實希望多跟皇帝呆著。
習慣,會是很強大的力量,這就是嚴嵩現在全力以赴的原因。
于是次日當他再看到一封奏疏時,憑他現在已經對朱厚熜形成的了解,他在朱厚熜來到御書房后就鄭重地說道:“臣以為,這道奏疏內閣的票擬不妥!”
朱厚熜正在看。
嚴嵩在一旁簡要的解說,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形成的“工作默契”:“雖說正德十四年朝廷允許弗朗機人入京朝見、商議朝貢之事,但言官一直因大行皇帝欲習弗朗機語,弗朗機人又賄賂江彬,因而上疏請求驅逐屯門島上之弗朗機人。今又上疏言其事,內閣以為可,臣卻想起此事源頭!
朱厚熜已經看完了這道疏,放下之后看著他:“說說!
“正德九年,吳侍郎任廣東右布政使時擅立《番舶進貢交易之法》,藩夷商船可隨時來我大明,船到廣東便可上稅、交易。此舉一出,藩夷商船接踵而來。只是此法雖有開源之妙,吳侍郎亦倍受彈劾。自弗朗機商船也來后,更是彈章畢至。其前情又是:我大明朝貢國之一,位于南洋之滿剌加于正德六年被弗朗機人傾覆……”
朱厚熜聽他有條有理地講著這樁與廣東朝貢貿易有關的事情,包括吳廷舉此人,包括高州電白港之外海上航路的海盜及倭患,也包括吳廷舉在任時廣東市舶司收獲的豐厚利潤。
他靜靜地聽完才看著嚴嵩,隨后問黃錦:“這道疏何時呈來的?”
“今日常朝后剛到!
朱厚熜深深地看著嚴嵩。
真有這么淵博的見識,看到這道疏后就能娓娓道來?
第113章 新舊時代在此交匯
朱厚熜想起老秦講過的,酒囊飯袋徐鵬舉最開始在嘉靖登基不久領了個仿造葡萄牙紅夷大炮的任務,好像就是從之前一次海戰勝利后繳獲來的。
仿造結果感人。
此刻從奏疏中看到了弗朗機人目前的活動,朱厚熜沉默了片刻。
他很清楚大海之上,麥哲倫正在進行環球探索,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是不是已經掛了。
但隨著這次環球航海的完成,接下來就將有更多的商船炮艦從歐洲出發。
此時此刻,至少在火炮這個層面,歐洲的技術應該是已經超出大明了的,不然也不會有徐鵬舉奉命仿造這件事。
朱厚熜只聽老秦吐槽過一嘴,所以他也并不清楚,發生于正德十六年下半年的這次屯門海戰,稱得上是東西方在海上的首次交鋒。
“朕記得,朕抵京前慈壽太后曾下懿旨,準了楊閣老等人請奏與弗朗機人有關的一些事!
“確有此事!眹泪怨砘卮,“其時以大行皇帝遺令、太后懿旨遣還哈密、吐魯番、佛郎機各國進貢使臣。弗朗機使臣名為皮萊資,其人雇了數名通事,有一人名為火者亞三,賄賂江彬后被引至大行皇帝之前,大行皇帝習弗朗機語便是這火者亞三所為。江彬下獄后,火者亞三已被處死。今江彬既已伏誅,禮部主客司郎中聶仕平與南京四夷館主客司主事梁焯等人才聯名上了這道疏!
說罷他又凝重地說道:“佛郎機使團其時是先抵南京,在四夷館中火者亞三曾倚仗向大行皇帝教習弗朗機語之寵,以區區奴身羞辱梁焯,受到梁焯鞭撻。其時江彬大怒,曾欲誣殺梁焯。此事當時在朝堂中引發一番議論,數位重臣上疏為梁焯求情。其后更有御史何鰲上疏言弗朗機之狡詐,彈劾江彬陰結弗朗機人,有屯購弗朗機火器圖謀不軌之嫌,江彬頗有忌憚,梁焯這才沒有受罰!
朱厚熜再次深深地看向了他:“來龍去脈你倒是一清二楚,那你認為不應簡單下令拒絕弗朗機朝貢、驅離屯門島上的弗朗機人?”
“弗朗機人盤踞屯門島,自當驅離!”嚴嵩嚴肅地回答,“滿剌加曾遣使求救,此事只憑一紙詔令,恐弗朗機人不會退出滿剌加。今滿剌加挾于弗朗機人之手,海宼也日益猖獗,其后南洋航路不暢,恐朝貢大受影響。臣以為,吳侍郎昔年開源有方,熟知廣東事務,不妨令他也上疏一抒己見。”
“如今是兵部左侍郎吧?”朱厚熜回憶了一下,“朕初次視朝前,他也彈劾了王瓊、梁儲、蔣冕,言辭偏激。”
“是有此事!眹泪詻]多說。
朱厚熜想了想就說道:“那就先留中,令吳廷舉也上疏談談對這件事的意見!
……
國策會議的十八張交椅,現在定下來的已有四個閣臣、九卿、五府勛臣之一的郭勛、邊鎮重臣楊一清。
剩余三個位置,御書房首席伴讀學士已經有了“選拔”方略,而另外兩個閣臣則在開始走舉薦、廷推的程序。
每天呈進來的奏疏那么多,嚴嵩卻鄭重其事地對這樁“小事”做足了功課。
懂的都懂,他嚴嵩是“奉旨”去見楊廷和的,而他想做那御書房首席的心思也并沒有瞞著皇帝。
朱厚熜不會點破,至于這是嚴嵩出于忠心給他一個提醒,又或者是嚴嵩與楊廷和的密謀,朱厚熜并不在意其中區別。
他只知道兩點。
第一,這些人拿這件事做文章,絕對不是為了這件事本身,落腳點還是朝堂高層的人事變動。
第二,在他們眼中,這件事絕對只是個小事,一個引線而已。
東暖閣中,黃錦把內檔司以及六科廊里過去那些相關的奏疏及檔案都找來了。
朱清萍在一旁的小案桌上繼續埋頭苦讀,偶爾休息一下的時候,就看到皇帝正拿著筆在紙上大開大闔地描來描去。
莫非在作畫?
朱厚熜的面前,是一張不小的人物關系圖,還標注著許多時間節點。
早在二十八年前,正德還沒登基的時候,就有西方海盜到了廣東。弘治六年,東莞守御千戶所千戶袁光率兵與之作戰,中彈身亡。
正德六年,滿剌加、也就是朱厚熜所熟悉的馬六甲就已經被弗朗機人侵占。兩年后,廣東市舶司記錄了弗朗機人過來請求貿易被拒絕的事。
屯門島一帶、也就是現在香港的大嶼島附近,就從那個時候被弗朗機人侵占了。
吳廷舉是一年后的正德九年開始搞《番舶進貢交易之法》的,但侵占了大明原朝貢國滿剌加的弗朗機人卻不在其列,只能在官方途徑之外進行海上走私交易。
三年后的正德十二年,弗朗機有八艘商船的船隊突破了大明水師的攔截進入珠江內河。而當時擔任兩廣總督安排他們先學習禮儀、上奏朝廷并最終得到答復可以入京洽談朝貢事宜的,是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陳金。其時,郭勛也擔任廣東總兵官。
這一行入京的人,就是嚴嵩說的以皮萊資為首的使團。他們的翻譯火者亞三,最后經江彬引見,成為了朱厚照的葡萄牙語老師。
如今,陳金是九卿之一,列席國策會議,但戴罪在身。
郭勛,同樣列席國策會議,代表五府與兵部一起忙碌著裁撤冒濫與重設三大營這件大事。
吳廷舉是兵部左侍郎,僅次于王憲,而楊廷儀則是排名第三的兵部右侍郎。
江彬剛剛被處死,張佐當日說:王瓊他們與江彬牽涉不淺,楊廷和他們手上恐怕還有更多的牌。
刑部大堂上,他們沒有打那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