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聽著,感覺他們跑偏了。
朕多忙一人?是來聽你們講誰家修道法門更加正統、更加有用的嗎?
年輕的陶仲文發言很少,這時揣摩了一番面前形勢,忽然開口說道:“修道本不拘內外。人生天地間,吞吐天地元氣,日用五谷雜糧,更煉服仙藥,可見命體本有不足。百姓尚有以形補形之說,我輩點石成金,這位金信士以石膏石灰肥莊稼,卻如陛下所言,有異曲同工之妙。貧道以為,不必爭執內修外修了。”
邵元杰只長于符箓、齋醮,聞言立刻說道:“陶道友不妨為陛下細細剖講一下丹術心得。道友神藥,貧道聞名久矣!
接下來是陶仲文的主場。
在大明的諸多道士當中,陶仲文能在嘉靖朝留下一筆,自然有他的本領。
歷史上,嘉靖也是病重時求助于邵元杰,而邵元杰出于自己年老需要找一個接班人、皇帝對修道的尊崇和當時的特殊情況推薦了陶仲文。
當時的特殊情況便是:嘉靖子嗣同樣艱難。
而陶仲文出馬之后,嘉靖同志在隨后的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迎來了屬于他的嬰兒潮——嘉靖一共十三個孩子里,十二個是這個時間段出生的。
雖然其中有十一個早逝了,更是有六個沒有活過兩歲。
但嘉靖同志十五歲登基,這十多年間子嗣艱難的狀況得到改善是很明確的。而這其中,陶仲文對他身體的“調養”不容忽視。
現在,陶仲文因為邵元杰這一捧,開始講起自己對于丹道的理解。
他有幾把刷子,朱厚熜知道他,所以并不關注他對于煉丹修道的刷子,只關注到一點。
陶仲文是把這些方術當做很正經的大道在研究的,雖然他的出發點還是為了修道成仙。
“陶道長見解頗深!”朱厚熜暫時找不到其他更有潛力的“化學”人才,因此裝作很驚喜的樣子,“道長所煉丹丸,效用一至于斯?”
“因人而異。”陶仲文并不愿意打包票,“貧道所煉丹丸,一向為己所用。陛下若有心向道,也不可舍近求遠,修身修心一般重要。”
朱厚熜連連點頭:“那便是陶道長了。黃錦,擬旨!”
一道旨意下去是不是會助長正一道的聲勢,朱厚熜懶得管。
在紫禁城內煉丹“搞研究”,最終還是聽他的。
朱厚熜已經聽出來了,陶仲文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
發覺話題跑偏,就把話題拉了回來,側重于皇帝的需要上。
朱厚熜很明顯并沒有好奇哪一家修道的法門更好,他只關心具體的煉丹術而已。
而這方面,陶仲文確實很自信。
旨意下去,陶仲文獲封佑國宣教真人,正一道“大獲全勝”。
隨后,朱厚熜命人“禮送”諸位道長出宮,只留下了陶仲文這個“欽安殿住持”。
邵元杰和陶仲文提前交流著“提攜”與“被提攜”的眼神,朱厚熜卻在等著這里只剩下好說話的少數人。
而后,朱厚熜、張侖、陶仲文、金坷垃四人共聚一室,旁邊是黃錦。
“陶真人,你于丹道之上心得,可能印證于金坷垃制肥一事?”
朱厚熜已經封賞了他,現在也沒有更多的耐心去讓他更加“心甘情愿”地做一些事,而是直白地問。
陶仲文聞言凜然道:“貧道既以為確有異曲同工之妙,愿精研一二!
朱厚熜滿意地看著他:“陶真人于修道,已近得真諦。英國公,此事原委你已知曉,其后便多用心吧。如今朕求得修玄高人互相印證,皆為參透肥料之理,利我大明百姓、壯我國力而已。”
這番話,既是說給張侖聽的,也是說給陶仲文和金坷垃聽的。
皇帝做事的目的性很強,他并不是因為對長生術感興趣這才尋訪了各地修道高人,他的目的很明確:利大明百姓、壯大明百姓。
討論的范圍進一步縮小,這時外人里,只剩下了陶仲文和金坷垃。
朱厚熜微微一笑:“陶真人,朕雖不懂煉丹,卻也于萬物之理頗有一些參悟?稍鸽S朕一道,去欽安殿中看一看?”
陶仲文就這么仍舊成了朱厚熜身邊一個不容忽視的人,他這個被新賜的欽安殿住持自然是行禮道:“貧道遵旨!
朱厚熜站了起來:“走!”
他不必去扭轉整個道家煉丹方式的方向,他只用扭轉一個特定的人,用權力的誘惑,加上事實的震撼。
欽安殿內,早就準備好了一切。
朱厚熜御駕到來,進門之后就對陶仲文說道:“朕請陶真人先看兩個小實驗!”
第296章 道家跟肥料有什么關系?
金坷垃仍舊跟著一起。
現在,他不僅到過紫禁城里面了,更是隨著皇帝進入了乾清門內,過了后朝的三宮六院,穿過了御花園。
頭都不敢抬,余光都不敢亂瞥!
陶仲文好一點,雖然沒低著頭,但目光也是一直平靜地不曾移動,不急不緩地往前步行。
內心還在揣度著這出乎意料的情況:皇帝既不是為了求修道長生,也不是為了祈禳齋醮,而是為了……那物理之道?
一路來到了欽安殿,張佐已經等在那里。
“都備好了?”
朱厚熜問完,張佐立刻回答:“蔥蒜、糖霜、堿粉、干沙、烈酒,文房四寶,奴婢都命人備好了!
“那烈酒蒸了幾道?”
“上次不曾奏效,陛下說須得越醇越好,奴婢是命人一次一次地蒸。如今這烈酒,便是極能喝燒酒之人也不敢入喉了。適才奴婢已經試過了,確實一點即燃,其后情況婉如夢魘!”
他說得后怕不已,朱厚熜卻點了點頭,看來試了幾回之后,這次是成了。
仔細去了解就知道,蒸餾這種法子出現得很早。但是,把它用在釀酒上還真就是近兩百年間的事。如今的酒,度數可比唐宋時高多了,這也是明清以后文學作品中像李白、武松那樣豪飲的記載越來越少的原因吧——頂不住。
燒酒這個詞,就是指這種蒸出來的酒。
但朱厚熜要的是更高度的酒精,這種東西的用處不小。但是目前,進展比朱厚熜想象的要慢得多。究其原因,只怕還是溫度控制和密閉不好揮發等等多種問題。而在糧食都還不夠吃的情況下,朱厚熜也不想在出酒率還不高的情況下冒然推動這個東西的制備。
只有模糊的記憶,若要用來消毒,酒精度數得控制好。
好在朱厚熜現在不是要用來消毒,只是要以之點火。
到了欽安殿后的空地上,擺了兩張小案桌在那里。
“這兩個實驗,一動一靜。先看靜的吧,張佐,你來。”
紫禁城里,張佐雖然貴為司禮監掌印,但眼下負責的事情反而很散、更閑,不像黃錦那樣緊要。
難得皇帝有個專門的差事交辦給他,張佐這些天成了“研究員”。
現在他極為賣力,挽起袖子就到了一個桌案前面,開始剝蔥搗蒜。
“過來仔細看吧!敝旌駸袔е罩傥暮徒鹂览呱锨叭,“尋常大蔥、生蒜。”
“……陛下,不知此……實驗,是何法門?”
朱厚熜笑了笑:“不是什么修煉法門,陶道長看下去便是!
只見張佐很快就把蔥根、蒜瓣分別搗碎,然后有用布帕濾出了一些汁液,盛放在一個小碟子上。
隨后,陶仲文便看他拿起了兩支新毛筆,分別蘸了不同的汁液在兩張紙上寫起了字。
初時還有濕印,沒過一會,那印子就干了,白紙看上去和沒寫東西差不多。
“把火燭拿來!
張佐回頭吩咐了一下,然后拿起一張紙看著皇帝:“奴婢先試一張。”
他現在是凡事都先請示一下,得到了許可,張佐就小心翼翼地拿著那張紙,放在火苗之上有一定距離的地方,來回熨烤著。
金坷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之前已經看不出濕印的潔白紙張,現在上面卻緩緩顯露出棕黃的字跡來。一撇一捺雖然不像蘸墨書寫的那樣齊整,但也好辨認。
這一幕看著有些神奇,但陶仲文卻還是挺平靜的。
“成了成了!”張佐卻好像比他更加興奮,“陛下,若以此法寫密信,大有妙用!”
朱厚熜輕笑一聲:“何用如此費勁。陶道長知道此法?”
兩個觀眾的反應不一,朱厚熜自然看在了眼里。陶仲文聞言行禮:“略有耳聞!
“可知其理?為何蔥汁蒜汁有此效,有些物事之汁液便不行?”
“萬物俱有其性。蔥蒜辛辣之物,火性。紙張草木造就,木性;鹂四,蔥蒜汁液與文火內外交攻,便將那紙張灼焦,顯出字跡!
金坷垃聽陶仲文侃侃而談,很是佩服。
朱厚熜只能無語。
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
這些所謂“簡單又易做的化學小實驗”,朱厚熜還是當年看一些科普文章和小視頻時覺得有趣記住的。
分明是因為它們汁液里的植物油和其他一些成分的燃點更低,率先就被烤焦。
“那下一個實驗,看看陶道長有何見解!
張佐聞言就緊張多了,因為這一個“實驗”,他試過好多回了,也就之前成了一回。
現在,他先記著陛下的叮囑,取了湯匙來。
四勺糖,一勺堿粉。
朱厚熜默默地看著他操作。
此時,民間還是大量都吃著“酸面點”。
是他們不知道加點堿粉味道會好嗎?當然知道!洱R民要術》里就記載了制堿之法:取大麥秸一斗,水浸七日。取出曬干,搗碎為末。入石灰三升,熬之,去渣得堿二斤許。
田邊的雜草到處都是,根本不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人們想要吃上口感好的饅頭,缺的從來都不是堿,而是面。
需求不大,就沒多少制堿上的研究。
但朱厚熜也是粗略知道堿是很有用的,至少什么酸堿酸堿的,是存數不多的化學記憶里很深刻的一點。
現在,張佐正準備演示的,是名為“法老之蛇”的丐版實驗。
張佐演示得很神圣,因為之前成功過一次的效果有點震撼到他。
鋪好了曬干后的細沙,張佐把那個封得嚴實的瓷壇子打開了蓋子,濃郁的酒精味撲鼻而來。
他看向了朱厚熜:“陛下,您還是退開些吧,奴婢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