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麾下將官們開完了會的李全禮,與仇鸞共聚五軍營主將營帳。
李全禮幾乎是仇鸞的父輩,但現在,兩人已經被皇帝劃為對手。
仇鸞很低調地敬酒:“李都督,莫讓侄兒輸得難看啊。”
李全禮只笑道:“陛下可沒有說,新兵營一定要贏。京營募兵,操練之嚴,天下諸軍皆難以匹敵。咸寧侯手握老兵老將,占盡地利,還請給這些地方入京大比的悍將們一點顏色瞧瞧,讓他們知道大明的天高地厚。”
今天是皇帝親自來訓話授旗,晚上允許飲宴鼓舞士氣。
兩人飲著酒,心里的算盤卻不一樣。
仇鸞是與郭勛一起才進入朱厚熜視線的,李全禮是因當初東南殺官剿匪有力而進入皇帝視線的,兩人的境遇不同。
現在,李全禮的官位更高,但仇鸞的爵位更高,還更年輕。
李全禮看著稚嫩的仇鸞,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要是輸給了他,到底是麾下“把總”和兵卒的實力有差距,還是兩人的將才有差距?
輸不得!
朱厚熜去了一趟五軍營,見面、授旗,留下的是滿營較量心思。
他回宮之后,沒跟自己較勁,還是先洗了個很舒服的澡,換上了清涼的衣裳,來到了放置著冰塊的屋里。
這宮廷用冰,也并不容易。
內宮監、禮部、錦衣衛、戶部、工部聯合負責著皇宮及祭祀所需用冰的事務,如今,朝廷“鑿冰二十區”,僅京城冰窖藏兵就要用到錦衣衛旗校二百七十余名,目標只有一個:讓宮里的夏天能更涼快。
朱厚熜在五軍營校場打完了雞血,回宮之后關注的卻是另一件事。
“那鏈條,造辦得如何了?”
“陛下,已經在等您御覽點評了!
黃錦說著話,只把他領到了原先司禮監經廠的那個院子。
張侖也到了這里。
皇帝繼那印刷機后,又繪制了一個圖紙,這個新的項目已經備受重視。
但朱厚熜這次,還真只是為了個人享受,同時想看看能不能啟發他們。
那邊,又已經出現了一組機器。
“你上去,讓陛下瞧瞧!”
朱厚熜的眼睛只盯在連接于那自行車齒輪與“人力風扇”齒輪之間的那條鏈子。
已經是這個味道了。只要有明確思路,按現在的技術水平,許多東西還是能做得像模像樣的。
經過印刷機的折騰,齒輪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在齒輪之間,不需要齒輪彼此咬合著驅動,而用這種帶卡槽的鏈條來驅動,這只是小小的一個改變。
但現在隨著一個小太監跨上了那“自行車座”,用腳踩在曲桿上面驅動了齒輪,帶動著那邊的風扇開始轉動起來,朱厚熜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風仍舊感到欣喜。
在人力風扇的愜意中,朱厚熜只看著張侖:“英國公,看明白沒有?”
張侖:???
朱厚熜也無奈,但還是耐心說道:“莫非英國公以為朕只是為了享受?如今此物可行,英國公莫非沒想到這東西能用在更多物事上?”
張侖:???+1
“……馬車!”朱厚熜服了,“馬匹牲畜貴又少!這齒輪鏈條既能使這扇葉轉動,難道不能使車輪轉動?以人力踩動,若能出現一種新的車輛,載貨載人,豈非無窮妙用?”
在如今的條件下,朱厚熜是不去想什么內燃機啊火車什么的,但是自行車、三輪車,難道也不能想一想嗎?
張侖細細琢磨了一下,豁然開朗,而后一臉贊嘆:“陛下高見!”
朱厚熜也就看在他祖宗張輔的豐功偉績上,忍了這個憨憨。
“讓通驛局和皇明記去琢磨一下!敝旌駸邢认硎苤娘L扇,“再造一些,給各宮送去。”
這就當是他的宮廷采買先讓匠人們更加熟悉技術了,問題一定還有很多,比如這齒輪鏈條的耐用性。
但更重要的,是打開思路。
而更重要的是:從材料的角度來講,鐵制品的優勢太多了。鐵農具,鐵齒輪,鐵鏈條,鐵……
鐵。
華夏早已進入鐵器時代,但鐵的利用規模,卻一直到了朱厚熜上一世生前的記憶里仍舊是一個重要指標。
大規模煉鐵,似乎又與化學有脫不開的聯系。
因此張侖等人只見皇帝愜意地站在那“風扇”的下風口一會之后,又滿面愁容地站了起來說道:“去欽安殿!”
……
八目之中,有四目曰老,曰病,曰罷,曰不謹。
因為年紀大或者身體不舒服就告個假,這在南京官員里實在太普遍了。
現在京察當前,還動不動請假嗎?
“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某官在出門前望天長嘆。
他妻子不好多說,卻問道:“不行就拜訪一下朋友,早日調離南京這是非之地啊!
“……婦人之見!”該官瞥了他一眼,繼續長嘆,“京察之時,豈會調任?擢升貶黜,盡等京察之后!這一耽擱,就是數月啊!”
他覺得是數月,并不知道楊廷和認為半年甚至更久也行。
但是京察之時,人事凍結,這一點是確定的。
嘉靖五年的下半年,兩京官員感受著來自官位或將不保的壓力。
從四品及以上,有更大的空間。雖說以自陳疏定功過,但自陳疏里總不能對自己一通胡吹,難道朝廷布置這一切,沒有其他印證的材料?
想來想去,聰明人知道唯有在這幾個月里好好把事情推辦下去才是正道。
上官在催,禮部和科道言官在建言咨訪,正五品及以下每日里戰戰兢兢。
當前的事情得做好,以前的麻煩得解決。
對南京的京官而言,眼前這京察對他們最大的警告自然莫過于一點:不要插手南直隸各府縣的衙署改革。
南直隸和南京這個層級不改,并不是說府縣也不改。
因此隨著今年清丈田土、衙署改制兩件大事,南京對于南直隸甚至湖廣、江西、浙江三省的“自主權力”受著越來越大的“挑釁”。
“謝公,南京乃國本所在!如今大動干戈,百官人心惶惶。您德高望重,難道不能勸諫陛下一二嗎?”
浙江紹興府余姚縣一處大宅之中,老態龍鐘的人像是沒聽見這句話。
“謝公?”
“嗯?”
“謝公,愚侄說,如今京察,南京科道言官捕風捉影,大肆攻訐。南京百官人心惶惶,此非國朝之幸啊!”
“……賢侄今年從兵部車駕司員外郎升任南京兵部郎中,這還是第一回 到老夫府上啊!
“……是愚侄公務繁忙,有失禮數!
“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蹦抢先斯α诵Γ百t侄今日造訪,寒舍蓬蓽生輝。老夫老眼昏花、耳不聰目不明,賢侄適才說什么?你這世伯我啊,如今也侃不動嘍!希賢如今身子骨可好?”
“……勞謝公掛念,家父身子骨,是大不如前了!
這年已七十八的,正是正德初年名震朝野的謝遷。
而這個年輕人,卻是當年與謝遷、李東陽齊名的劉健之子劉東。
進士出身的他當初做了兵部車駕司員外郎。劉健致仕后,他一直在兵部蹉跎。到如今,就連兵部車駕司也都劃轉了不少權柄與資產到那通驛局,劉東也被“升”了官,放到南京做兵部某司郎中。
但郎中是正五品,在京察“堂審”之列。
現在,他這南京兵部郎中,卻不知怎么的跑到了浙江,來到了謝遷家里。
七十八的謝遷裝聾作啞,劉東沉默了。
父親雖仍在,但不見得能熬過這兩年。
如今雖有“奪情”政策,但劉東已經蹉跎這么多年,已經不再對仕途有更高指望。
憑著父親余蔭,若能在這南京積攢一些人脈朋友,未嘗不能等待子嗣輩再有出息。
但是京察,打亂了他的一切。
如今,他冒險到了浙江來拜訪謝遷,收獲的卻只是這樣的態度。
“家兄早逝,父親傷了心脈。愚侄慚愧,至今也只升任正五品閑職!眲|下定決心,說話直白了很多,“謝公,陛下銳意進取,誠不世明君。然江南稅賦重地,南京國朝之本。此時大動干戈,非國之幸事。愚侄人微言輕,謝公何不秉公直言,向陛下剖陳利害,萬勿輕動兩京祖制?”
謝遷仿佛太老了,在仆人的攙扶和侍奉下喝了一口茶,然后只問:“什么?”
劉東見到謝遷這模樣,心里很郁悶,卻不能發作。
但目的,始終還是要表達的。
結果謝遷仍舊說道:“兩京祖制?好啊!應天設總督,好!”
話不投機,劉東無功而返。
等他離開了,謝遷卻精神了不少,哪里是還需要人攙扶和喂茶的老家伙?
他弟弟謝迪,弘治十二年的進士,如今是江西的右參議,在楊廷和的弟弟楊廷儀麾下用事!
他長子謝正,如今是北京禮部員外郎!
他次子謝丕,鄉試解元,弘治十八年探花郎,如今是翰林院編修!
他三子謝豆,蔭職在北京大理寺。
他四子謝亙過繼給弟弟之后,如今也是五軍都督府都事署經歷。
他的五子、六子、都在山東當官,歸那“張殺頭”管!
劉健的兒子這是哪根腦筋搭錯了,想要攛掇自己跳出去對陛下的方略說三道四?
在這京察時節擅離職守來到浙江,瘋了吧?不知道多少科道言官正盯著他們、生怕自己的京察建言沒內容?
當然要見!見了之后不見什么動靜,既無虧老友情誼,也不會讓陛下心里對他謝家有什么想法。
七十八的謝遷當年以“能侃”聞名,這背后體現的,是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一面。
等劉東走后,他卻只吩咐道:“明年老夫八十虛壽,先往嚴督臺那里去一請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