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設在大同的山西行都司,這些軍方將領,其實處處都要受制于文臣。
既然不得不受制于文臣,那么多年來,尤其是應州那場大捷之后邊鎮安穩下來不少的這些年來,邊鎮的情形已經在悄然變化。
樓瓊宇回到自己的官衙之后聽了主事的匯報就沉著臉:“著什么急?之前不是剛簽發了那么多銀子嗎?眼下懷來又多了一萬多張嘴,督臺有嚴令,不可短了那邊口糧!”
“……餉督,各衛指揮都報來,郭侯督促如此之緊,將士操練之勤是以往三倍以上,已與行軍打仗無異。操練得累,人吃馬嚼,已經漸有怨言。都在請發一份行糧,下官也不敢怠慢,是不是請督臺到大同來議一議?”
“這些軍漢!”樓瓊宇咬牙切齒,“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勢嗎?往日里憊賴慣了嗎?操練一下就張口要糧?”
“……左副總兵李瑾也行文來了,說郭侯已允他覓得機會可出邊墻燒荒,那他那邊的行糧呢?”
“燒荒?”樓瓊宇驚怒交加,“此事我怎不知曉?王督臺知道嗎?”
“……下官如何能得知?”
“天殺的!他還跑去巡邊!”
樓瓊宇正要遣人去懷來,京城的消息也傳到了大同。
戶部右侍郎楊慎為首,京官十七人叩闕請罷建懷來軍械園和官廳水庫。
陛下的反應是:廷杖。
十七人個個受傷臥床。
這還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國務大臣石珤請辭致仕。
他年紀是大了,但這個時刻,他的請辭被準了,不光是京城,眼下樓瓊宇也驚疑不定。
隨后便是再次與陳其盛等人見面:“你們也知道了吧?”
“楊侍郎新法功臣,太子賓客,為何……”陳其盛不敢多深想,“石公致仕,這……”
想著去巡邊的郭勛,想著一路游玩般卻到處溜達的唐順之,樓瓊宇喃喃自語:“陛下究竟要在宣大做什么……”
陳其盛眼里精光一冒:“武定侯到任后,大同諸衛怨言漸盛。懷來大興土木,宣大糧餉優先供給,邊軍更是心生不滿。如今還要燒荒、輕點兵卒名冊……不行,你我大同文臣該聯名上疏,彈劾武定侯將壞大同邊防,恐激起嘩變,激怒北虜大舉進犯!”
“那除非王督臺、唐撫臺也聯名!”樓瓊宇搖了搖頭,“連楊侍郎都挨了廷杖,你我聯名上疏,只會調任他人來。武定侯既受命戍守大同,豈會朝令夕改?文武不和,王督臺不會動,你我呢?”
“你忘了唐撫臺和那朔州俞大猷,本就是聯名上疏請戰的?”陳其盛臉色陰沉不定,“他所到之處,哪里不膽顫心驚?至于王督臺,他若聯名,邊鎮就是出了大問題,陛下震怒又如何?”
“……大同亂不得啊。”樓瓊宇喃喃自語。
“要不……”他們之中,一個身著戰甲的人開了口,“我遣人再出邊墻?”
房間里陷入了詭異的寂靜,沒有一個人開口。
……
“喊什么喊!郭侯再過幾日就到我云川衛了。若侯爺震怒,本指揮唯你們是問!”這云川衛指揮使對校場中正操練的兵卒喊道,“剛發了餉銀,你們這些殺才就喊累喊餓!懷來修軍械園,那還不是將來讓你們兵甲更好,免得橫死戰場?李將軍出去燒荒,難道也不要行糧?先挨過這個月,別在侯爺面前墮了云川衛的威名!”
校場之上,很多黑瘦的漢子咬著牙,眼里憤憤不平又很擔憂。
“不用擔憂地里的莊稼,本指揮都安排好了人幫你們收!不會少你們一粒麥子!”
這話一說完,有些人眼里的怒意更多了,卻又不敢怎么樣。
好好地做你的侯爺不好嗎?好好地在大同呆著,有軍令了就下到衛所來不就好了嗎?為什么要來清點兵卒?
井坪那邊,劉鎧也在為迎接郭勛的檢查做著準備。
他有點擔心現在這樣做會不會過了,真鬧起來了怎么辦?
隨后,他的私兵將領興奮地走了過來:“將軍!大同來信,王督臺上疏彈劾武定侯妄自下令燒荒啟釁了!”
“什么?”劉鎧驚得站了起來,“當真?”
“千真萬確!陳副使和樓郎中當面,王督臺得知消息驚怒異常,當場寫的彈章!”
“好!好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劉鎧聽到了陳其盛和樓瓊宇也在場,知道這消息假不了了。
京城里本就有人覺得這是亂命,更是逼走了一個國務大臣。什么軍械園和水庫固然是不該修,但那也只是由頭,真正要勸陛下的不還是在宣大要改變什么?
不論是改變邊鎮目前的局面,還是改變對北虜的戰略。
聯名上疏請戰的文武狀元雖然先被訓斥了,可為什么又都派到宣大來?一個是聞所未聞的初授職便做了衛指揮使,一個更是聞所未聞的二十封伯、巡撫宣大、和總督一起兼理糧餉。
那些叩闕的,那請辭的國務大臣,都是對威權已穩的皇帝如今好大喜功的無聲抗議!
而更北面的豐州灘,俺答看著一張紙面色古怪。
“……開元盛世、安史之亂,皆在玄宗治下?”他輕聲念道。
“可汗!張文錦熟知大同形勢,已經是在明說邊鎮大將恐有反叛可能了?這里用了典故……”
“天可汗的后人,這故事我知道!卑炒鸫驍嗔怂炙菩Ψ切Φ啬,“武定侯不是冠軍侯,那靖邊伯更非甘羅,陛下倒越來越像隋煬帝?可是那霍去?是那開鑿運河、三征高句麗的楊廣?”
“可汗熟讀南明史書,小人佩服!笔炀襞闹R屁。
俺答放下了那張紙:“這可就奇了。漢人皇帝書房里的話,以前傳得可很少。這一次,卻連我都這么快知道了。”
他笑了起來:“又要使詐,且不管他。大元大軍壓境,滅國之勢下,什么伎倆都沒用,我倒要看他能怎么做?還想效仿當年應州一戰嗎?我還年輕著呢,豈會輕易鉆他想布的口袋?”
“……可汗的意思是,這是南明君臣的計謀?”
“拙劣之至!卑炒疬有Φ溃澳阋舱f了,那水庫根本不可能修成。至于軍械園嘛……我雖不會心動,博迪卻會更心動了。多些工匠當然好,但我草原雄兵,還是要靠馬,靠手中弓箭!”
“可汗,若那南明天子當真搞得宣府大同亂起來了呢?”
“那不是更好?若到時諸路大軍齊頭并進,誰比我土默特部更清楚大同宣府地勢?這些年的草谷白打了?”
“可汗!可汗!”有人搶入了帳中,“那烏臺一處牧場被燒了,一支族人幾乎死絕。逃出來的人看到的旗幟,是那個李瑾!”
俺答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眼里怒火熾盛。
“好膽!要打回去,給他們點教訓!剛在私市說得好好的,又出爾反爾!”
俺答沉著臉:“到各族帳中私自交易的,是李瑾嗎?去,分些馬羊給那烏臺!現在還不是時候。”
“可汗!”
“閉嘴!”俺答制止了一個憤怒的部將,“不是之前都聽到回報了嗎?宣府那邊調了很多兵到他們的西路和南路。給什么教訓?殺幾個人?要是想搶些糧食、奴隸、鐵器,要不要深入大同?去年去了那么多人,結果又是什么?我都說了,他們想誘我們去打,激我們去打!如果只有我們土默特部,他們高興,其他幾個萬戶也會高興!”
道理還是要講的,他講完就說道:“先記著這筆血賬!漢人的皇帝在和我賭,我怎么能上當?現在他們自己人開始鬧了,有的是假鬧,有的是真鬧。等下去,假的會變成真的!到那時,再一起算賬!”
剛剛到達井坪的郭勛也聽說了王憲彈劾他的消息,這下他也沒多少心思清點井坪守御千戶所的兵卒數量了,驚疑不定地跑到了朔州,找到了唐順之和俞大猷。
“這到底怎么回事?王憲為什么要彈劾我?”
唐順之看著他眨眼:“郭侯怕什么?”
郭勛很郁悶:難道這么幾年,我的腦子還是不夠用嗎?我難道不是宣大戰略知情的寥寥數人之一嗎?為什么這種變化不先告訴我?武將活該被文臣瞞著嗎?
你說我怕什么?再這么搞下去,我兒子要變成鄉爵了。我老了不能動彈的時候,有人喂飯嗎?
看著郭勛的表情,唐順之這才說道:“我也是剛剛知道楊侍郎挨了廷杖的事,他和張文錦勸諫陛下的話都傳了出來。剛剛才與志輔、趙先生聊過,看來是局勢有了變化,陛下和楊總參他們落的新子。誰讓郭侯又恰好在巡邊,來不及告訴你?”
“……那彈劾我有什么用處?”郭勛想不明白。
唐順之看了看俞大猷,隨后深吸了一口氣:“大同這邊,真有戰事靠不了衛所兵卒,只能靠寥寥數支精兵了。郭侯,你速回大同,就督著李副總兵練兵吧。燒荒只能燒一次,陛下這回必定申斥你。至于我,則要上章彈劾王督臺督憲宣大這么久未有作為。大同分明屯田頗多、糧草充足,卻連年請餉。郭侯不妨也把兵卒清點結果奏報陛下,彈劾王督臺軍務不察,兵卒久疏操練!
郭勛張大了嘴巴:“你在胡說什么?那不是宣大大亂?”
“亂什么?無非你我三人爭權罷了。再說,哪有督撫都兼糧餉之理?”
郭勛看了看俞大猷,覺得他太年輕。
于是他看向了趙本學:“趙先生?”
趙本學眼里異彩連連:“神仙打架,總有些凡人會遭殃的。宣大除非真的亂了,不然韃子不會輕易上當。要亂而不敗,只能真的有幾支精兵為砥柱!
唐順之看著郭勛:“郭侯在北路,志輔在西路,王督臺在宣府,本撫在懷來。郭侯忘了你點在懷來的三千精壯工匠?”
郭勛還是感到害怕:“宣大真亂了,可不止是土默特的韃子會伺機而動。套虜,還有韃子汗庭……”
“國戰之勢,那就即便是邊鎮擁私兵自重的邊將也不得不拼命。一戰之后,才是邊鎮清革積弊的良機!
“投敵呢?若有人怯戰惜命投敵呢?”
“郭侯恐怕不知道,你點兵出京后,軍務會議和五府、兵部又呈了一批名單給陛下。我到宣大來,只是名單之中一人而已!碧祈樦曋,“郭侯是大同總兵,只需管好大同軍務,保大同不失!
“……趙先生,要不你隨我到大同吧!
“不,我讓燕然到郭侯府上。”唐順之看著侯庵永,“不可急切,見我信,依令贊佐郭侯!
侯庵永眼見大幕在拉開,躍躍欲試:“我方便出現在郭侯府上?”
唐順之笑著說:“有何不可?很快,我與郭侯就是分別彈劾王督臺的盟友了!
還沒徹底入夏,剛剛是五月,宣大上空出現了無形的陰云,雷聲悶悶——宣大四巨頭,除了宣府總兵傅鐸,另外三巨頭掐起來了。
正如趙本學所說:神仙打架,凡人害怕。
誰會遭殃?
第328章 左右都是贏
承天門外又一次廷杖后,京城百官除了石珤和現任禮部尚書“自稱年老”而請致仕,沒有其他人再給皇帝一點反應看看。
但宣大那邊,王憲與郭勛、唐順之這三員重臣用互相彈劾給了皇帝一記“悶棍”。
這是正式的、公開的彈章,不會瞞著人,走的是通政使司。
于是這京城的鍋再次炸開了。
這件事,難得地在朝會上就吵了起來。
叩闕廷杖、消息傳到宣大、那邊的彈章再入京,等到這次朝會時,楊慎的屁股已經痊愈。
關于廷杖只是每人十杖、而且打完之后沒人受重傷的事,朝野也有議論——或者陛下自知理虧,或者念著楊廷和的功勞,或者因為這次背后有國務殿、軍務會議的雙重影子。
這些猜測在朝會上清晰起來,又更加復雜起來。
屁股痊愈了的楊慎一點都沒退讓,再次大聲勸諫:“王督臺熟知邊務,武定侯卻是貪功急躁!去歲雖有朔州大捷,然妄自燒荒啟釁,置宣大督撫為無物,此其罪一!以侯爵總大同將卒,不思懾服邊將在先,冒失清點冊籍使邊將惶恐離心在后,此其罪二!不遵督撫節制,不能馭下同心,若有戰事何以應對?假使大同有失,武定侯其罪難!”
滿殿重臣里,楊慎正值壯年,一點都看不出來屁股剛挨過一頓打,中氣十足地先噴了郭勛一陣,然后矛頭又指向唐順之:“宣寧五堡尚未筑成,大同北路邊墻也多有破損,朔州大捷后大同將卒正宜足餉安其心、壯其志!當此之時,唐應德以新進之臣、弱冠年資,不思虛心用事、贊佐王督臺,卻以軍械園、官廳水庫事與邊軍爭餉,與王督臺爭權,陛下任用非人!”
這一來,矛頭又轉向皇帝:“陛下執意于邊鎮重地修建軍械園,王督臺不得不分兵宣府西路、南路,以鎮守懷來要地,宣府北面諸路空虛,何以懾敵?軍械園和那大壩,要耗多少邊糧、人力才能筑就?邊墻和寨堡墩臺尚無力整修加固,這軍械園和大壩就算筑成了,也只是徒惹北虜覬覦。若其大舉來寇,一戰不利,更有擄掠軍資巧匠、毀壩水淹京城之危!”
楊慎的目光是堅定的:“陛下亂命已使宣大平添禍事,臣奏請陛下收回成命!武定侯、靖邊伯不宜再在宣大任事,軍械園和官廳水庫修不得!”
觀點明確,有理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