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們就這樣出發了,千余人的隊伍衣衫襤褸地徒步自鴨綠江畔而來。
要衣衫襤褸,要慘。
這是要讓大明百姓看到,所以不能作假。
大明君臣自然是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出的,但京城百姓不知道。
除夕之夜,大明百姓安度春節,其樂融融之中多了一件這樣大的熱鬧事。
圣旨隨后從宮里傳來:外藩子民眾多,令治安司并禮交部先于東門外擇地設營,安置其人。萬民請愿之事,節后君臣再議。
新一年的這個春節,從初一開始,跑到東門難民營外看朝鮮難民成了京城百姓的一件新事。
仍舊是那一句:沒有對比就沒有幸福。
皇帝的新年賀詞也刊載出來了。
【歷經十余載,從勘察到試驗,再到真正動工,耗銀總計千又四百余萬兩,黃淮諸堤堰已修造完成。黃淮水患能不能稍歇,接下來便是一年年看成效的時候。】
【農家根本,天時之外,水利、糧種、農具、糞肥,這些年一件件在辦。新年開始,治理黃淮的能工巧匠、賢臣能吏,下一步要升任四方。湖廣熟地,正宜繼續規整,成大明新糧倉;陜晉植樹固土,一為減黃淮水患,二為復關中水土;河套開墾新田,塞上江南初具氣象。洋薯、土豆、玉米,諸多新糧種正每年培育。假以時日,大明百姓皆得飽食。】
【新世侯所創制之蒸汽機,已用于織造局。織機改進,下一步則要覓合適地方,改良棉種,大種棉花。盼有十年,大明可產棉布數十倍于今,其價更低,大明百姓皆不畏寒,家家都有棉被,不必以絮被過冬。】
【改公元后,朕以天下大同為志,創天下大同之黨,與諸藩公訂貿易協定互通有無。諸事諸策,君臣一心皆為大明百姓萬民……】
像這樣皇帝親自向大明百姓說話的事情,已經進行了十幾年。
這么多年下來,皇帝不像過去那么神秘了,可是也顯得更親切了。
在排著隊領賑濟粥、衣衫襤褸的朝鮮難民隊伍面前,京城百姓衣著體面,熱鬧人此刻的注意力也不在那些賑濟糧要花多少銀子上了。
難民是真難民,做不得假。
畏縮的體態、惶惶難安的神情,都是真切的草芥模樣。
對比之下,愈發顯得大明百姓如今的生活彌足珍貴。
再想到過年前皇帝對親王勛臣的毫不客氣,實在令這些來尋優越的京城百姓感慨。
“看樣子,棉價是不是要漲?”
“棉價漲是肯定的,但棉花又不能吃。如今可不敢明目張膽侵田奪產,那幾位還沒定罪呢。有余力種棉的,自然只是那些大戶!
“良田還是少啊!
“……要我說,外藩的田地都被糟蹋了,瞧這兵荒馬亂弄的,讓咱去種多好!”
“嘿你還真別說……”
就連普通人也因為大明諸多技術積累帶來的原材料需求的爆發想到了這一點,更何況那些頭腦更好的?
經過不愿改變現狀和那些不甘于現狀的人這一年多來明里暗里的較量,其實如今的狀況已經被總結成了一句話:大明龐大的市場需求與內外原料供給之間的不平衡。
也不知這句話是誰先說的,說得真對!
“之前那些搭上了線的大商行,只唯恐如今的商路那頭有變!也不想想,他們只使勁往外賣掙錢,買回來的原料少,還占了先機都賣老高的價!就這樣下去,談什么十年為期產棉布數十倍?”
“要我說,外藩那些為君做官的,當真是不像話!若像大明這樣,讓百姓能安心種地做工,能買回來多少貨?再從廠里一過,東西賣出去,那豈是如今這點銀子?”
“兄臺這么一說……陛下稱外藩子民亦是子民,當真妙極啊……”
“就是官老爺們不能像前代前朝那樣教化蠻夷了。還是陛下說得好,不能以蠻夷視之!”
對這些沒能占據先機但同樣精明的商人來說,現在他們眼中,如果外藩百姓也能用好,那就既是上好勞力,又是將來的顧客啊。
“聽說了嗎?今年那一批十年國債就要到期兌付了。要發新債了吧?上一回,那些大商行就是認購不少,這才搭上了線,現在又怕諸藩那邊與他們合作的王公權貴倒了臺。但是不同了啊,若朝廷真有四海如一、天下大同之策……”
“那些難民能從遼東這樣大舉過來……哎呀!慢了點!列位,我等也該一同憐其弱苦,聯名請愿才是!”
“……妙極!妙極!我跑九連城,也識得些朝鮮官宦人家。雖不知還在不在,有人知道我啊!”
新年新氣象,大明不缺聰明人。
仍在安心過著春節的朱厚熜聽了陸炳的奏報不禁露出微笑。
果然不愧是嗅覺最靈敏的商人,不畏懼冒險的商人。
大明又不是只有那一批越來越龐大因此越來越保守的大商人。
經過了這么多年,大明的舞臺上,早已成長起越來越多的商人。
他為大明松了一些綁,自然就會有人冒出來。
這些人,無非缺一個機會罷了。
現在機會已經在面前,新舞臺已經搭好,鑼鼓敲響,場子已暖。
大戲也該開場了。
“嚴桑!大內義隆已經大勝尼子晴久,接下來就當真是我們對馬島了!”宗晴康這段時間老得更多了。
嚴世蕃仍舊不慌不忙:“別急,快了!
第478章 獻土稱臣
宗晴康其實還好。
這段時日里,感到最不妙的是尹元老和李山希。
住在大同館的他們知道了難民隊伍入京請愿,自然也過去了一趟。
尹元老就不說了,露面之后被聽說了身份之后,就讓大明圍觀百姓欣賞了一場他鄉語言的熱烈歡迎。聽不懂,但從當時的場面來看,那些朝鮮難民罵得應該很難聽。
而李山希同樣十分意外。
尹元老只是不能坐視不理,也存著萬一之心。事情發生時他已經不在朝鮮,如果現在能夠出面巧言一番爭取一些支持,也許反倒是一個機會呢?
這建立在他搞清楚局勢后就對李山希表了忠心的基礎上。朝鮮內部這一亂起來,大明對朝鮮的不滿已經很明確。眼下坐觀其變,只怕是要尹任和尹元衡及其他人先斗個你死我活再說。
在尹元老看來,大明至今表達的態度只是:朝鮮形勢未明,不管。
他畢竟還是水平差了些,知道了難民請愿一事,竟還想不分明。若是憑借可以約束原先的小尹勢力效忠于李山希的存在價值,與李山希一起滿足大明下一步遠征根除倭患的要求,那就能化危為機。
可是在大明京城的東門外,他親耳聽到那些難民是連李懌一起、連整個王室一起罵的。
真的罵得很難聽。
是加上了新的請愿:誅殺國賊!上至王主、下至奸臣,都是害得他們落到如此田地的國賊!
現在兩個人都徹底明白了:也許朝鮮王朝的國祚就斷在了這里。
李山希當日被朱厚熜點破心思,現在愈發渾身冰寒。
人人都有舊思維。
這么多年,雖然大明有雄主在位已是不爭之實。但除了蒙元汗庭這個世敵之外,大明也只滅了孟定一府之地、要回了北交趾的大明三府舊地。
朝鮮代代恭順,立國已久傳承有序,豈能與之一樣?
他還做著風云突變、不是沒有機會的美夢,當時就收回了一個“不忠不孝”的評價。
現在回想起當時第一次見大明皇帝時他的“欣賞”,李山希只覺得不寒而栗。
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算計朝鮮的嗎?
可是這么多年里,大明真的沒有虧待朝鮮。
內政不管,邊貿不斷……
現在李山希想明白了:在不爭氣的朝鮮君臣面前,不管就是放縱他們安心爭斗,邊貿不斷就是帶去更多可以爭斗的利益!
他也是棋子之一。
他帶回去了大明的皇明資產局這種模式,讓他那個平庸的父王覺得還能借之平衡各方。而在他庶次子身份的枷鎖下,最終反而讓那里變成了一個爭斗的新戰場。
不僅是北面的九連城,還有南面對馬島這個從日本轉買轉賣的唯一窗口。占了上風的小尹兄弟財勢大漲,這才敢于蒙了心如此大逆不道吧?
“……殿下,如今怎么辦?”
既然“跪了”,“效忠”于他,尹元老仍舊擺著樣子。
李山希沒回答,顯得同樣茫然無措。
可是他知道,尹元老應該死定了。
而他的未來呢?
李山希是年少時就很聰明的,他知道眼下大明皇帝可能就是在等他了。
琉球那里總該是飛來橫禍吧?尚元這個正牌王儲懇請、他的姐姐血書懇請,大明仍舊拖著。
是懇請的人物不夠分量,還是懇請的內容不夠合大明皇帝心意?
新春之際,去拜年吧。
現在,他仍舊是大明冊封過的朝鮮國主之子,以這個身份去向大明皇帝拜年,那是要見的。
乾清宮的西暖閣之內,李山希跪得極恭順,聲音很悲愴:“罪臣代亡父叩問陛下圣安,愿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過年的,你何罪之有?”
李山希仍舊跪著,但直起了身子抹著眼淚:“驚聞鄙國百姓入京請愿,罪臣前去探視,方知宗室百姓早已離心多年。女真寇邊,倭賊侵境,外不能守土;權奸滿朝,政事荒廢,內不能安民。罪臣雖是區區王庶子,亦羞愧難當。遭逢此難,罪臣其時確有私心,陛下言罪臣不忠不孝,此亦罪臣之罪!”
朱厚熜眼神一凝,盯了他許久之后長長一聲嘆息:“朝鮮百姓困苦至此,朕也沒想到。朝鮮有今日,實非無因。朝鮮君臣不能守土安民,青史之上也當得起一句有罪于民之評。”
李山希又低下了頭:“罪臣這是第二回 在大明過正旦節了。一晃近十年,大明百姓更加富足安康。而昔年陛下命人教罪臣邊貿事,罪臣囿于身份,處朝鮮王儲相爭危局,多年來竟不能為朝鮮百姓立寸功。每念及此,只悔為宗室之后。若出身民間,或仍能有所作為,不負陛下厚望!
朱厚熜看著他,沉默了一陣之后才道:“來給朕拜年,另外想說的是什么不妨明言吧!
這家伙始終強調他王庶子的身份,又點明朝鮮王室早于百姓離心,再說出身民間可能有所作為的話,朱厚熜也大概猜到他想說什么了。
出身能改嗎?除非朝鮮王室就此不存在了。
他自然不會是求死,不過……話還是得他自己說才行。
李山希咬了咬牙,先三跪九叩行了個大禮,而后才斷然說道:“如今朝鮮奸賊橫行,外戚擅權,勛舊無能,武將割據。世子雖仍在,然罪臣素知吾弟心性。聰穎仁善固然名副其實,謀略勇決卻著實欠缺。當此之時,哪怕能借尹任力挽狂瀾,又必將背上弒母弒弟之罪名,仍不改權奸秉政之實。朝鮮永無寧日,則百姓何辜?”
朱厚熜心里笑了起來,臉上卻很凝重:“朕昔年就欣賞你,究竟是沒看錯。你這分析,確實極有道理!
其實李山希比朱厚熜也小不了幾歲,如今也是三十二歲的人了。
現在朝鮮王世子和他的親舅舅尹任綁定,文定王后的親兒子是嫡次子、仗著另一個親國舅尹元衡搞出了弒主的事,兩邊是再沒有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