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身為甄郡世家豪族,若說與甄家沒有關系,那自然不可能有任何人相信。
甄郡世家就像是一棵大樹,甄家就是樹干,而其他世家豪族,就是依附在樹干上的枝葉,要摘清關系,談何容易。
是以眾人并不否認與甄家有來往,但只能說是被甄家所蒙蔽欺騙,從無與甄家一起做過叛國之事,這種時候,越是揭發痛斥甄家,也就越顯得與甄家不同心。
大帳之內,一時間人聲喧嘩,都是甄郡世家在痛罵甄家的殘暴不仁,而且各有事例。
宇文老侯爺要的自然就是這樣的效果。
只是宇文家帶著宇文郡的世家族長揭發甄家勾結敵國圖謀造反,力量自然還是有些虛弱,而由與甄家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甄郡世家來揭露甄家的罪行,那說服力自然是強得多。
宇文老侯爺抬手示意眾人靜下來之后,才道:“諸位所言,自然不會有假。老夫已經寫好了折子,本是想著讓諸位聯名上書,聽得諸位這樣說,依老夫之見,大家都各自將所知的甄家罪行寫成折子,老夫有向圣人直接上書的權力,大家寫好折子后,老夫愿意替諸位將折子和老夫的折子一道呈交給圣人,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在座的世家族長又如何不知道宇文老侯爺的心思。
說到底,這位老侯爺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斬后奏,如今是拉著西陵的世家一同上書,如此一來,甄家的罪名也就無可更改。
虎騎精兵戰刀上的血跡還沒有干,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違抗了宇文家的吩咐。
宇文老侯爺并沒有猶豫,立刻讓人拿過來筆墨,各大世家族長都領了紙筆,就在大帳內將折子寫出來。
眾人伏地書寫的時候,老侯爺向宇文承朝道:“承朝,跟我出去走走!眳s并沒有叫宇文承陵一起跟上。
宇文承朝心知老侯爺單獨叫自己出去,應該是有事情要說,兩人出了帳,四下里一片幽靜,先前那場廝殺,就像是從未有發生過。
老侯爺背負雙手,向長嶺方向走了一段路,宇文承朝緊跟在身后,等老侯爺停下來,這才問道:“父親,您是否有什么吩咐?”
老侯爺并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望著夜色之中的長嶺山脈,抬頭看著如同利劍般直指夜空的天都峰,片刻之后,才終于道:“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宇文承朝一怔,想了一下,才道:“父親為何這樣說?”
“你母親過世之后,我寵愛你瓊姨娘,而且對承陵有求必應。”老侯爺沒有轉過身,背對宇文承朝:“我重用孟舅爺,讓他掌管著宇文家的財權,明知道他們聯手排擠你,甚至逼迫著你搬出了侯府,我卻從無幫你說過一句公道話,你心里自然對我心存不滿。”
“父親那樣做,自然有理由!庇钗某谐櫭嫉溃骸昂翰桓邑煿指赣H!
老侯爺這才轉過身來,撫須含笑道:“外面的人都說,宇文大公子仗義疏財,為人豪邁直率,為何在我面前,你口不對心?心里責怪我,并不要緊,盡管說出來就是!
宇文承朝見老侯爺和顏悅色,只能嘆道:“父親痛愛承陵,我并不在意,我和他是兄弟,您是他父親,父親疼愛兒子,天經地義?墒歉赣H總不見我,我每次去見你,還要孟舅爺通傳,他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我與你相見,即使通傳你,十次倒有九次被您拒絕,做兒子的想見父親卻見不著,心里總是不舒服!
“那你可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這次你們在兀陀找到兩封密函,一年之內,我可能還要找個理由將你逐出宇文家,甚至與你斷絕父子關系。”老侯爺平靜道:“孟舅爺一直在盯著你的行蹤,也一直在找你把柄,我一清二楚,而且由他去找你的把柄,就是為了讓他真的拿到把柄,好讓我有理由將你逐出家門!
宇文承朝變了顏色,失聲道:“逐出家門?父……父親,你為何要這樣做?”
老侯爺沒有回答,繼續道:“前番你外出狩獵,被人襲擊,你可知道是誰指使?”
宇文承朝自然記得,那次在長嶺狩獵,卻突然遭到一股圖蓀人的襲擊,不但折損了幾名心腹,甚至差點死在圖蓀人的手里。
此時老侯爺突然提及,宇文承朝雙手握拳,目中顯出厲色:“是孟舅爺!”
“是他!崩虾顮斊届o道:“他從一開始計劃,我就一清二楚。”
宇文承朝臉色難看,道:“父親知道他要殺我?難道你真的想看到我死在他的手里?”
“如果你死在他的手里,你就擔不起宇文家的重擔!崩虾顮數溃骸澳谴吻劐谐霈F,似乎是因為他的出現,你才死里逃生,可是你自己想一想,如果他沒有出現,你真的會死在那群兀陀人手中?”
宇文承朝皺起眉頭,回想那夜的情況,自然是兇險萬分,但如果秦逍沒有出現,自己是否真的會死在圖蓀人手里?
“孟舅爺是為承陵殺你,以你的能耐,那股圖蓀人殺不了你,卻可以讓你對孟舅爺恨之入骨,對承陵也是心生恨意!崩虾顮攪@道:“我要看到的,就是你們兄弟能夠勢成水火,你死我活!
宇文承朝身體一震,老侯爺這幾句話說得淡定自若,似乎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
但對宇文承朝來說,卻是心下駭然。
老侯爺身為父親,竟然要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水火不容甚至你死我活,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這些年來,外人都知道我對你越來越冷淡,也知道我對承陵越來越疼愛!崩虾顮斁従彽溃骸拔覍δ悱傄棠镅月犛嫃,重用孟舅爺,疼愛承陵,只要有一丁點兒腦子的人,都會覺得我是想要讓承陵來繼承宇文家的衣缽!
宇文承朝看著老侯爺的眼睛,問道:“父親心里可真的是這樣想?你是真的想讓承陵繼承宇文家?”
“不錯。”老侯爺平靜道:“你母親離開的那一年,我就已經做了決定,要將宇文家交給承陵,爵位也會由承陵來繼承!
宇文承朝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這才問道:“父親為何要如此?難道承陵真的要強過我?又或者說,你愛屋及烏,因為你寵愛瓊姨娘,所以你想將一切都交給她的兒子?你可有想過,我是宇文家的嫡長子,宇文家的一切,本該由我來繼承。”
“愛屋及烏?”老侯爺淡淡一笑,道:“在我心里,瓊姨娘如何能與你娘親相比?我可以有無數的女人,但心里只有你娘親的位置。這個世上,我唯一愛的女人,就是你娘親!
宇文承朝又是一怔。
“承陵他們想爭得的東西,確實是本該屬于你的東西!崩虾顮斈抗馍铄洌従彽溃骸爸皇撬麄儾⒉恢,他們所要爭的,其實是我早就想送給他們的,只不過我卻不能光明正大的送到他們手中,必須要讓世人知道是他們自己從你手里奪過去,要讓世人看明白,你最終一無所有,甚至連宇文氏的姓氏都會被剝奪,如此,你不但不是宇文家的人,反倒是宇文家的仇敵!”
第260章 良苦用心
宇文承朝心下發涼,他雖然知道老侯爺這些年對自己越來越冷淡,可是卻沒有想到老侯爺竟然要讓自己成為宇文家的仇敵。
他和宇文承陵早就不對付,如今還顧念一絲兄弟情分,無非是年幼之時兄弟關系十分和睦,往日的情分讓他無法真的對宇文承陵心生恨意。
最要緊的是,他雖然懷疑那次被圖蓀人襲擊的幕后黑手很可能是圖蓀人,但卻始終沒有證據確定。
或許在他內心深處,并不想兄弟相殘。
但如果他真的確定了幕后黑手是孟舅爺,而且宇文承陵也參與其中,那么兄弟的情分也就走到頭了。
那次襲擊,他雖然活下來,卻損失了數名朝夕相處的兄弟。
宇文承朝不得不承認,老侯爺說的并沒有錯,如果自己真的被逐出宇文家,被宇文承陵和孟舅爺奪走一切,而那次襲擊的真兇是宇文承陵,自己勢必要與宇文承陵掌控的宇文家勢不兩立。
老侯爺為何要讓事情發展到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宇文承朝并非莽夫,心下雖然駭然,但卻知道事情一定不會那么簡單,老侯爺這樣做,必有深意。
他知道老侯爺今夜既然將這些事情說出來,勢必會向自己做一個解釋,所以他并不言語,只想知道老侯爺還要說什么。
“甄華清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庇钗睦虾顮斕ь^望著夜空,背負雙手,緩緩道:“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在害怕,害怕朝廷秋后算賬!
宇文承朝臉色凝重。
“你可知道,當年為何我們要和朝廷達成協議,讓唐軍撤出西陵,由我們來掌理西陵?”宇文老侯爺嘆道:“說到底,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只能用另一個更大的錯誤來彌補之前的錯誤!
宇文承朝道:“父親說的第一個錯誤,自然是指當年沒有及時支持西陵都護軍?”
“不錯,我們想要明哲保身,不想兀陀人殺進西陵之后,家破人亡!庇钗睦虾顮斂嘈Φ溃骸八晕覀儙状笫兰宜较逻_成協議,甚至與兀陀人暗中有過交涉,他們承諾,只要我們斷絕對都護軍的支援,兀陀鐵騎攻下西陵之后,他們非但不會為難我們,還會給我們封賞。那時候我們只以為西陵必定陷落,所以犯下了天大的錯誤。”
“朝廷派人與你們交涉,你們最終還是達成條件,支援了都護軍!庇钗某谐溃骸澳銈兲岢龅臈l件,自然就是更大的錯誤!
宇文老侯爺頷首道:“不錯。朝廷派來欽使,勸說我們支援都護軍,我們當時左右為難,商議過后,覺得比起大唐,兀陀人更是信不過,兀陀人對我們許下承諾,只是希望都護軍沒有后援,他們可以更快地擊敗都護軍。如果他們吞下了西陵,很可能出爾反爾。朝廷的欽使卻說能夠理解我們為何不支援都護軍,還說朝廷絕不會因此而對我們有絲毫的不滿,更不會秋后算賬!眹@了口氣,道:“如果當時我們主動向朝廷請罪,而后竭力支援都護軍,或許真的能夠讓朝廷網開一面!
宇文承朝自然知道那段往事。
西陵門閥最終向朝廷提出,擊退兀陀人之后,唐軍需從西陵撤軍,保留都護府,給予西陵世家諸多權利,甚至可以擁有一支親兵隊伍。
“那時候我們這樣做,就是擔心兀陀人被擊退之后,如果西陵還在朝廷的掌控之下,必然要秋后算賬,那時候我們西陵世家也就大禍臨頭!崩虾顮數溃骸盀榍笞员,我們只能向朝廷提出那樣的條件。當時唐軍無力向都護軍提供支援,只能依靠我們,在朝廷的心里,西陵由我們世家掌控,總要好過被兀陀人吞下去,也就同意了我們的條件,也正因如此,我們已經為自己埋下了禍根!
宇文承朝嘆道:“所以這十幾年來,西陵三大世家一直都在擔心朝廷秋后算賬,不敢讓朝廷控制西陵!
“這十幾年來,西陵世家已經惹得百姓怨聲載道!崩虾顮數溃骸斑@樣的局面持續下去,用不著朝廷出手,西陵的百姓自己就要亂起來!崩淅湟恍,道:“朝廷這些年在西陵也不是沒有動過手腳,特別是那位黑羽將軍,當年迫于朝廷的旨意撤出西陵,可是他又何曾沒有一天不想著回到西陵?當年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及時支援,都護軍損失慘重,甚至那位夏都護還戰死在西陵。長生軍的將士,可是將那筆血債算在咱們西陵世家的頭上!
宇文承朝臉色凝重,終于道:“父親,此番我們剿滅甄家,黑羽將軍會不會在背后給我們動手腳?”
“那也說不準。”老侯爺微瞇起眼睛:“黑羽將軍與京都澹臺懸夜是結拜兄弟,那位大統領可是深得圣人的寵愛……!”沉吟片刻,終是道:“與其坐以待斃,我們此次找到機會,只是要賭一把而已,只盼圣人英明,讓我們能夠將功贖過!
宇文承朝心下也是知道,這一次對甄家動手,要向朝廷表忠心,但朝廷到底是怎樣的決斷,那是無法確定。
“黑羽將軍和我們的仇,此生都是解不開!崩虾顮攪@道:“他早就被冊封為二品將軍,卻還要屈尊坐鎮界北府,說是為了提防北方的圖蓀人,其實就是為了盯著咱們。我心里很清楚,朝廷也許近些年還不會對西陵下手,可是只要解決了南疆慕容,下一個就必定會輪到西陵,那時候朝廷一定會對西陵動手,而宇文家首當其沖就是朝廷第一個要對付的目標!蹦曋钗某谐瑔柕溃骸澳菚r候我也許已經不在人世,如果由你繼承爵位,成為宇文家的族長,你將面臨什么?”
宇文承朝身體一震,猛然間意識到什么。
“宇文家不能絕嗣!崩虾顮斁従彽溃骸俺辛觌m然聰慧,但自幼嬌生慣養,沒有獨當一面的能耐。宇文家要傳續下去,就只能由你來擔起這副擔子!
此言一出,宇文承朝恍然大悟,終于明白了老侯爺的良苦用心。
老侯爺這些年厚此薄彼,只是因為眼光太長遠,預料到宇文家終究難逃被朝廷秋后算賬的命運。
冷落宇文承朝,甚至計劃將宇文承朝逐出家門,制造出兩兄弟水火不容的局面,自然就是要讓宇文承朝徹底斷絕與宇文家的關系。
有朝一日朝廷真的要對宇文家下手,宇文承陵等人自然難逃一死,可是宇文承朝卻因為與宇文家斷絕了關系,甚至成為宇文家的仇敵,也就自然不會被朝廷所追究。
老侯爺寵愛宇文承陵,甚至要將家業叫道宇文承陵的手中,只是用來保護宇文承朝。
宇文承朝即使被逐出宇文家,但身上流淌的依然是宇文家的血脈,如果宇文家真的有朝一日滿門覆滅,至少還有宇文承朝這一脈依舊可以延續宇文家的血脈,也還有機會重新讓宇文家復興。
“父親……!”宇文承朝聲音已經哽咽。
老侯爺輕拍宇文承朝肩頭,道:“那是最壞的打算,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如今我們有機會賭一局,這一次我已經將整個宇文家押了上去,只盼老天保佑,能讓宇文家逃過大劫!闭f到此處,忽然咳嗽起來。
宇文承朝忙過去扶著老侯爺,輕拍其背,道:“父親,外面風大,還是回帳內歇息!
“承朝,有件事情我還是要告訴你!崩虾顮斘罩钗某谐滞螅粗钗某谐溃骸拔疑眢w已經越來越差,暗中叫了大夫看過,最多也就一年半載……!”
宇文承朝臉色微變,老侯爺不等他說話,已經道:“如果這次能夠度過劫難,以后宇文家就要交到你手中。你要答應我,如果你成為宇文家的族長,萬不可為難承陵,他終究是你兄弟。”
“父親放心,我從來沒有想過為難他!庇钗某谐瘒@道。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崩虾顮斢质且魂嚳人裕ь^向西邊望過去,皺起眉頭:“快要到丑時了,離天亮不過兩三個時辰,樊家的人為何到現在還沒有到?”
宇文承朝也抬眼望過去,皺起眉頭:“父親,難道樊家在半道上出了什么事?”
“不會。”老侯爺道:“他手下有精騎護衛,沿途沒有人敢對他下手!碧ь^看了看夜空,又望了望樊家營地,眉頭鎖起來,便在此時,卻聽到南邊傳來驚呼聲:“有騎兵,有騎兵,戒備,有騎兵,戒備!”
宇文承朝臉色微變,和宇文老侯爺對視一眼,見老侯爺還算鎮定,低聲道:“父親,是不是樊家的人到了?”
營地里的虎騎精兵已經迅速上馬,向營地南邊匯集,只是片刻間,虎騎就已經形成一道騎兵人墻。
宇文承朝和宇文老侯爺來到這邊的時候,袁尚羽已經上前拱手道:“侯爺,大公子,南邊忽然出現一隊騎兵,人數不少,似乎是樊家的兵馬。”
“他們現在才到?”宇文老侯爺微松口氣:“正好讓樊老頭子聯名上書!
“侯爺,那隊騎兵有些不對勁。”袁尚羽身邊的秦逍道:“他們距離營地有百步之遙,可是停在那邊,列隊成陣,并不過來,也沒有要離開的跡象。”
宇文承朝穿過騎兵組成的人墻,遙望過去,月色之下,果然瞧見遠處列隊成陣的騎兵,黑壓壓一片,少說也要五六百騎。
便在此時,聽得甄家營地那邊戰馬嘶鳴,一群騎兵正從那邊向這邊迅速移動,宇文承朝皺起眉頭,袁尚羽靠近低聲道:“大公子,屬下覺得情勢不對,從那邊調了兵馬過來!
宇文承朝微微點頭,吩咐道:“沒有弄清楚情況之前,不可輕舉妄動!
第261章 軍前宴
丑時時分,月朗星稀。
月色下那支騎兵隊伍宛若石雕一般,不再向這邊移動半步,調集過來的虎騎也早已經列成了陣型,針鋒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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