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一般的重臣們,為了讓這些科舉無望的兒孫們未來還能有些許的才能,便會想辦法,將他們塞進有“前程”的地方去。
譬如尚寶司,或者是太常寺、光祿寺之類,當然,親軍也是一個好去處。
現在陛下設立了幼軍,讓這幼軍充作皇孫的衛隊,而這……顯然就讓不少人鉆到了空子。
這皇孫,可是將來實打實的未來天子啊,若是將兒孫們充入幼軍,擔任一個武職,將來皇孫登基,即便不能委以重任,這輩子有皇孫庇佑,也可衣食無憂了。
所以張安世幾乎不去想,就知道這幼軍的武官們都是什么貨色。
此時,他的眼睛發亮,心里不禁在想:瞻基知我。
于是張安世唯唯諾諾,心里歡暢了不少,當即辭別出去。
……
東宮。
此時,朱高熾的臉色很是鐵青。
他道:“從前最擔心的便是你的舅舅安世,現如今,安世長大成人,為人做事穩重了許多,原以為可以省一些心了,誰料到,你竟這般的不懂事。歷來只有居上位者施恩臣下,何來居上者索取臣下的道理?瞻基,你怎敢干這樣的事?現在這上上下下,都是怨聲載道……”
朱高熾的臉上,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朱瞻基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正站在角落里,嚇得垂頭,不敢做聲。
朱高熾接著道:“父皇成立幼軍。本意是為你選賢,這是器重你的意思。可你卻將他們當做生財的器物,竟是強教他們購地,這是什么道理?”
朱瞻基遲疑了一下,還是鼓起了勇氣道:“可是……可是……皇爺爺也沒有生氣啊!
“混賬!”朱高熾大怒:“你皇爺縱容得了你,難道我這做父親的就能縱容你嗎?”
“我……我……我錯了!
“你到底賣了多少地?”
“不……不多……三千七百余畝……”
“作價幾何?”
“五百兩……”
朱高熾驟然之間,要昏厥過去。
“市面上的土地,不過作價十兩二十兩,你這還不如搶!”
“不能搶的!敝煺盎溃骸鞍⒕苏f……”
朱高熾氣呼呼地打斷他道:“你別提你阿舅,你阿舅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
朱瞻基:“……”
朱高熾沉重地道:“三千七百畝啊,五百兩銀子,虧得你開得了這個口!幼軍之中,才四百余武官,你是一個都沒有落下,逮著他們強賣啊。”
朱瞻基可憐巴巴地道:“他們……他們……”
朱高熾怒吼道:“你這是教他們砸鍋賣鐵,是要他們的命!”
朱瞻基道:“窮的買兩三畝,也有富庶的,買三四十畝……”
“三四十畝,你知道多少銀子嗎?這是數萬兩,你是要他們的命!”
“可……可以借貸的……”朱瞻基道:“購地……即可去錢莊借貸,所以……所以……”
朱高熾一下子要跳起來:“你還好說……”
“這……這是阿舅教我的……”朱瞻基眼淚汪汪,眼眶里淚水在打轉,樣子看著委屈極了。
可顯然朱高熾氣狠了,道:“你這逆子……逆子……”
此時,外頭有宦官道:“娘娘駕到……”
張氏卻已款款進來。
朱瞻基嚇得更厲害,因為很多時候,他的母妃比父親更加嚴厲。
此時,張氏卻是嫣然笑道:“太子殿下,這又是怎么了?”
“你問問他干的好事,我怎有這樣的兒子,此子不類我!
張氏卻只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朱瞻基,道:“殿下,為何不問明事情的原委呢?事情,臣妾也大抵知道了一些……依我看……瞻基做的也沒有什么不對!
朱高熾聽罷,不解道:“這樣荒唐,竟也……”
張氏卻已坐下,給隨來的宦官使了個眼色,宦官們躡手躡腳地告退。
張氏道:“且不說,瞻基這樣做,是為了自己的親舅舅,自家人……本就要守望相助!
“哎……你是不知,這樣下去,要人心向背的……”
張氏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茶盞上,她拿起茶盞遞給朱高熾,才溫和地道:“臣妾要說的,就是這個問題。殿下,安世現在在直隸殫精竭慮,為的是什么呢?為的不還是我大明的江山?說到底,不就是為了殿下和瞻基嗎?從前他治太平府,政績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又要大刀闊斧,現在需要銀子,不說其他的,咱們東宮,能不出力?”
朱高熾聽罷,一時語塞,他拿著茶盞,下意識地押了口茶,溫熱的茶水下腹,似乎也稍稍地平息了他方才燒起的濃濃怒火。
老半天,朱高熾才道:“話雖如此,只是此等行徑,這不等于是強取豪奪,是在掠民嗎?”
張氏搖搖頭道:“幼軍是父皇為朱瞻基建立的,里頭的上上下下,將來都會是瞻基的班底,且不說……如今皇孫有難,就該他們報效的時候。退而求其次的想……他們購了地,就與推行新政的直隸拴在了一條繩上!
“殿下所思慮的只是手段的問題,而手段本質就是術罷了,用術的眼光去看待問題,所能見到的東西有限?沙兼獏s以為,殿下既是儲君,應該從‘道’的高度去看待這件事。”
朱高熾一愣,他背著手,來回踱步。
張氏卻是道:“殿下,那商鞅變法,為何成功?”
朱高熾道:“是因為秦孝公的鼎力支持?”
張氏微笑道:“臣妾是無知婦人,對經史所知淺薄,自然遠遠及不上殿下深刻,不過……殿下之言,臣妾不敢茍同。”
朱高熾愣了一愣:“你說來聽聽!
張氏捋了捋額前的亂絲,才平靜地道:“殿下若只認為是秦孝公的支持,商鞅的變法才得以成功,那么為何,秦孝公駕崩之后,他的兒子深恨商鞅,將商鞅車裂于市,商鞅死無全尸,可為何他的新法卻還是留了下來呢?”
“這……”
張氏道:“這是因為,哪怕即便是新上位的秦惠王雖痛恨變法的商鞅,那些舊貴族也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在變法的過程之中,不少新貴隨著商鞅的變法已經封侯拜相,他們在秦軍和朝堂都已有了巨大的影響,這個時候,秦惠王除了誅殺商鞅泄憤,卻是絕不敢更改商鞅的變法。因為他也深知,一旦改回舊制,必定要觸怒這數不盡的新貴,必然會引發反噬。問題的關鍵之處就在于此啊,一場變法,若對舊貴只有害處,卻無人得實利,這樣的變法是不能長久的!
“唯有有人從中得利,并且改變了他們求取功名利祿的方式,那么……一旦新法有了阻礙,才會有一批人,堅定的與舊貴制衡,這才是商鞅變法成功所在!
朱高熾聽罷,若有所思,口里道:“頗有道理!
張氏接著道:“這里的得利,其實讓人與新法捆綁一起,未必就一定能牟取什么暴利。就說這一次,這些幼軍的武臣,他們為了皇孫,不得已而拿出了家中的財帛,統統都去購置了直隸的商業土地。”
“無論怎么樣,他們也與直隸的新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倘若有朝一日,新法失敗,回到從前的時候,這些土地,只可用來耕種糧食,殿下想想看,這五百兩買來的地,豈不是一錢不值,現在呢……只要新法還在,無論將來是盈,還是虧,總還有一個盼頭,不是?”
朱高熾聽到這里,不禁苦笑:“哎……怎么事情也不和我商量。”
張氏抿嘴一笑:“孩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怎可成日什么事都詢問自己的父母呢,瞻基將來是要承擔大任的,他做了決定,那么不妨就讓他試試看,無論是成是敗,若是成了,自是我家瞻基明智,可若是敗了,至少也可讓他吃一吃這教訓。就如稚童小兒學步一般,難道教人永遠在旁攙扶著,若是不摔幾跤,怎么能成?”
朱高熾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朱瞻基頓時也覺得自己神氣了。
朱高熾瞪了他一眼,他才又乖乖地耷拉著腦袋,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哎……這三千多畝地,可是一百多萬兩銀子,上天啊……一百多萬兩……”朱高熾搖搖頭,心疼不已。
不過卻再無他話。
……
此時,在夏府里。
夏原吉正看著家中的賬目,只覺得腦子嗡嗡的響。
他乃戶部尚書,俸祿雖是不低,不過在京為官,開銷也是不小的。
好在夏家乃江西大族,頗有資財,日子倒也能過的去。
他這個戶部尚書,守著天下的財富,只是任誰都清楚,陛下將銀子盯得比較緊,不說夏原吉這個人還算潔身自好,就算他真敢伸手,只怕朱棣也能剮了他。
可現在……夏原吉只覺得頭暈目眩。
一旁的管事連忙攙扶住他。
夏原吉喘口氣,而后狠狠地將這賬目丟在了地上,氣呼呼地怒罵道:“逆子……”
“爹……”
夏原吉的長子早夭,而夏原吉平日里忙碌,打理家業的,便成了同在京城任蔭官的次子夏瑄。
看著父親氣得發紅的臉,夏瑄已是瑟瑟發抖,道:“皇孫先是找了數十個家中殷實的武臣,讓他們購地,此后再召我們幾個進去覲見,當下便教我們購地,兒子當然不肯,五百兩銀子一畝的地,這不是搶嗎?何況……竟還要咱們夏家購二十畝,我們夏家就算砸鍋賣鐵,也未必能湊出這么多銀子來啊!
“可是……可是皇孫說了……他已計算過……夏家能勉強購得起,咱們江西老家,不還有不少良田嗎?再加上那些已經購了地的同僚,都聽皇孫吩咐,拼命勸說,還隱隱威脅,倘若不購,便……便……”
“兒子當即便說,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銀子,可否只購三五畝……皇孫即讓兒子……借貸,兒子……雖萬般不肯,可架不住那些已購地的武臣,還有皇孫的威脅利誘啊。這天下,誰都可得罪的起,可誰敢得罪皇孫?”
夏原吉一臉心疼地擺著手道:“別說啦,別說啦!
夏瑄卻是急了:“爹,這能怪得我嗎?當初我是在尚寶司當職的,可爹自己卻說,現在陛下成立了幼軍,這幼軍護衛皇孫,一旦能進入幼軍,便不啻是進入了詹事府。只要能侍奉皇孫,將來的前途必是不可限量,可爹……你看……”
“別說啦,別說啦……”夏原吉繼續搖頭擺手。
他緩緩坐下,眼睛空洞地看著虛空。
“爹……你沒事吧。”夏瑄擔心地看著夏原吉。
夏原吉端坐著,卻紋絲不動。
夏瑄還想說什么,卻又害怕刺激他,便只好拜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良久。
夏原吉突然拍案而起:“他們這是明搶!我為官……俸祿沒得多少,卻連身家性命都給擄走了,F在舉了這么多的債,這……這……還讓人活嗎?”
夏瑄哭喪著臉道:“錢莊的利息,還說給優惠,每年三厘息,比市面上借貸的利息……要低上不少,外頭都是五厘息以上呢!
“你還覺得咱們占了便宜?”夏原吉氣得跺腳:“你還拿咱們的宅子和田產去做抵?”
夏瑄戰戰兢兢地道:“不只如此……還……還……”
“還什么?”
“還拿了父親的俸祿,說是……說是……”
夏原吉:“……”
夏原吉徹底的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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