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應過于迅速。”老人瞇著眼睛,眼中閃動著銳光,接著道:“前些日子,乃是中秋,中秋時有一場朝會,皇帝與張安世必定在列。若是不在列,老夫也一定能收到風聲,而現在據此中秋佳節不過半月時日,也就是說,張安世若是來江西,只有半月的功夫,他要謀劃,需要請示宮中,更要調撥人手,區區半個月,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人沉吟片刻,繼續道:“你別看張安世此人權勢滔天,人人都說他乃權臣,可此人……能得朱老四如此信重,就絕不是一個胡來的人,他沒有得到陛下的親旨,斷然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動作!
“可若是請示的話,半個月之間不夠,那些封了府庫的錦衣衛……若是十日之后再動手,還有可能?扇羰乾F在動手……除非……朱老四也在這九江府里!
道人眉頭皺得更深:“看來……這是陛下的意思……”
老人甚是篤定地道:“是,就是他的主意!
“可方才為何不講透?”
老人笑了笑道:“若是講透了,徐奇還有這樣的膽量嗎?”
“那么你的意思是……”
老人道:“歷朝歷代,開國天子往往都是大刀闊斧,可往后的兒孫們,就沒有這樣的魄力了,往往都只是守成之君,難成氣候。一方面,是他們沒有經歷過生死,養于深宮之手,無法毅然決然,有破釜沉舟的魄力。這其二,便是他們也沒有開國之君的威望,所能做的,能守住這天下就好了!
頓了頓,老人繼續道:“這朱老四,雖非開國之君,卻也是靖難起家,與開國天子并無什么不同,這也是他可以大刀闊斧的緣故,張安世也才可以仰賴他,開辟所謂的新政。所以,只要朱老四駕崩,那么……所謂的新政,其實就已胎死腹中了。而至于江西的事,朝廷也無法做到徹查到底!
說到這里,老人笑吟吟地抬頭看著道人,輕描淡寫地接著道:“真要徹查,新君敢查嗎?他查了,自己不覺得害怕嗎?”
道人微微張目道:“弒君?”
“弒君的不是你我……”老人道:“是鄱陽湖的水賊……”
道人卻是帶著幾分擔憂道:“可是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暗子,難保他們不會牽連出什么人來,你可不要忘了,當初……這些水匪……可是與都指揮司勾結的!
歷來官匪一家。
很多時候,似這樣的水匪,官府屢禁不絕,慢慢的也就會默認他們的存在。
許多水匪只要不扯旗造反,暗中給官府送一些禮物,反而有生存下來的空間。
鄱陽湖的水域很大,官府根本無法控制,這種情況,自秦漢開始,就一直有水賊聚集,哪怕是最太平的時候,這樣的水匪也不曾絕跡過。
老人道:“所以……接下來……”
老人捏著手中的黑子,下在了棋盤上。
道人低頭一看,卻見此子一下,自己已是輸了。
只是棋盤上的棋局勝負,這道人早已不再關注,他關注的是現實中的棋局。
他抬頭,定定地看著老人道:“接下來如何?”
老人道:“水賊們一破德化縣,將其夷平之后,城中上下,俱都屠盡,江西這邊,都指揮使司下轄各衛,也要做好準備,趁勢合圍,將這些水匪,統統誅盡。”
老人說罷,眼里掠過了殺意,他嘴角勾起來,露出森然的笑:“這樣一來,水匪作亂,誤殺陛下與張安世人等,各衛剿盡水賊,頭功一件。新君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就算新君意難平,大不了處置布政使徐奇人等,可他們至多,也不過是失察之罪。新君剛剛繼位,直隸那邊沒了張安世,群龍無首,此時,朝廷想要長治久安,就不得不安撫天下,新君的威望,不如朱老四遠甚,他能有何作為?”
“退一萬步,就算新君憤恨,可又如何呢,知道真相的人都已死了,而鐵路的賬,也因為一場變亂而徹底的清除干凈。你知道為何……很多時候,人心會思變嗎?”
道人道:“愿聞其詳!
老人道:“很簡單,因為很多賬,都不清不楚,很多的事……都理不清。所以,大家都喜歡放火燒倉。可放火燒倉……終于只是小術,若是賬目太大,牽涉的更多,涉及的更廣,就非是區區一把火可以解決問題的了。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場民變,就是一次兵災,如此一來,所有的賬目,所有不清不楚的事,也就徹底的可以隨著無數人的死亡,徹底的清洗干凈了!
老人道:“鐵路沒有修,不打緊,可以報上去,說是賊子扒走了所有的鐵軌。倉庫的銀錢沒了,可以說是被賊子襲掠一空。有一些早想讓他們死了的人,就如那個該死的禮部尚書劉觀,平日的時候,誰敢動他一根毫毛?可一旦民變滋生,就可說此乃變民所為,死于亂民之中!
道人嘆息一聲,才道:“若如此,此番卻不知要死多少人。”
老人倨傲一笑,道:“為了天下太平,剪除酷吏,為了將來百姓們可以安居樂業,死這數千數萬人,又算的了什么呢?”
道人低頭,默然無語。
老人看了他一眼,道:“你心慈手軟了?”
道人搖頭。
老人笑著道:“老夫老啦,能活多少年,可老夫實在不情愿,這數百年的基業,盡毀于朱老四和張安世之手。祖宗們的十數代恩德,方才有今日鼎盛,怎可衰弱在老夫的手里呢?何況,你難道忘記了嗎?從直隸回來的人,哪一個不是對張安世此等酷吏們,痛罵不絕?他們不但強迫沒收士紳的土地,且還強迫雇農接受土地,哪怕是對有志氣而自食其力的農人而言,此等不勞而獲的收入,無疑是一種羞辱!
頓了一下,老人接著道:“正因如此,天下理應回到它當初的樣子,不該再讓這些人胡鬧下去了。老夫歷經數朝,哪怕是在太祖高皇帝和元順帝時期任官,也不至今日這般荒唐的地步!
道人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只是此事太大,一個不好……”
顯然,道人還是心里有著余慮。
老人則是慢悠悠地道:“其實一開始,老夫能有什么作為呢?他朱老四畢竟是天子,張安世畢竟手握精銳兵馬,位極人臣。所以……還要多虧了修這鐵路。”
道人狐疑地道:“修鐵路莫非成了好事?”
老人道:“當然不是好事,卻也因禍得福。當初要修鐵路的時候,許多人興高采烈,以為正好可以借此牟利,這布政使司還有各府各縣,盡都如此。還有那些士紳,一個個也覺得可以借此獲利?衫戏騾s早已知道,會有今日了!
道人更顯不解了,隨即便道:“今日?”
老人道:“指望這些人干什么大事,是不成的!他們嬌妻美妾,只要朱老四的刀還沒有架到他們的脖子上,他們就總覺得……還可以繼續廝混一些日子?尚蘖髓F路,老夫就自知,許多士紳都會參與其中,他們這些人,看到的只是眼前之利,卻看不到即將到來的風險。那朱老四可不是昏聵之主,這筆賬,一定是要和他們算的。”
“你瞧,現在賬終于來算了,可正因為要算這筆賬,反而成了最好的時機。平日里,你若是跟他們說,要謀刺天子,要誅張安世,他們定是一個個肝膽俱裂。你去和徐奇這樣的人說,他說不準,早已暗中上一道奏疏,將你揭發?涩F在呢?現在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后就要大難臨頭了,你這時候和他們說這些事,他們卻已知道,生死只在今日。魚死網破,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那就只好跟隨老夫破釜沉舟了。”
說到這里,老人臉上現出幾分成竹于胸之色,接著道:“區區一條鐵路,卻讓老夫將人心都凝聚了起來,人人都不得不為老夫效死,大家伙兒都肯鋌而走險,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道人用奇怪的眼神凝視著老人,忍不住道:“你一直等的,就是今日?”
“對,等的就是今日!”老人嘆了口氣道:“老夫活了這么多年,也曾位極人臣,亦曾嘗過富貴,可如今風燭殘年,此等無用殘軀,唯一還能做的……就是這件事了!
道人道:“公之所謀甚大,可難道你沒有想過失敗的后果嗎?”
老人道:“這些倒是沒有想過,老夫卻想過,新政推行至天下的后果,到那時,對我們的結局,不啻是侯景、黃巢之亂。圣人之道,乃我等的立身之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將來失去了土地,你我之兒孫,便失去一切了!
道人嘆了口氣,隨手將自己的棋子摔在了棋盤上,道:“這一局,貧道輸了。”
老人微笑道:“無妨,若是不服,還可再對弈一局!
道人幽幽道:“不必啦,輸在你的手底下,也不算冤枉!
老人道:“為何?”
“你棋高一著。”道人道:“最緊要的是,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此一條,便足以比貧道這等只精于計算得失之人,更高明十倍!
老人施施然地道:“一力降十會嘛!
“破釜沉舟也是智慧的一種!
二人彼此一笑,意味深長。
……
一封書信,早已至鄱陽湖水泊。
一艘艘的艦船,到了湖口,轉而入江。
沿途的水路巡檢,似乎得到了什么風聲一般,竟紛紛不見蹤影。
湖口的水寨之中,此時也一片黑暗,任由艦船入江。
隨后……這諸多的各種艦船,便沿江而上。入夜時,直奔九江水道。
而后悄無聲息的,抵達了水閘。
九江幾乎是一座水城,北面臨江,西面所臨的,乃是鶴問湖,這鶴問湖距離城西,不過區區十數里。
世傳晉時陶侃擇地葬母至此,遇異人云:“前有牛眠處可葬”。言畢,化鶴而去,因而得名。
夜空之下,此湖格外的寧靜。
隨即,便有數不清的人開始悄悄摸上岸來。
“當家的,城中當真有人接應?”
昏暗之中,一人臉色忽明忽暗,口里道:“自然……且記住,入城之后,城中老幼,盡都屠戮干凈,一個不要留!
“接應之人……”
“他們的意思是……接應之人,也一并殺了!边@人獰然笑道:“少給老子啰嗦,走!
話畢,無數人在夜色之下,悄然而行。
一隊夜行之人,腳步匆匆地直接到了城西。
此處的城門,竟果然開了一道縫隙。
眾賊至城門外,果然有一人帶著幾個差役而來,口里不滿地大呼:“怎的這樣慢?快快入城,休要啰嗦!
來人乃是九江府照磨,他早已接到了書信,一直都在城門處等。
這姓鄧的照磨口里還在喋喋不休地埋怨:“記得德化縣縣城在何處嗎?入城之后……”
說話間,一柄明晃晃的刀毫不留情地直插在這鄧照磨的胸膛上。
鄧照磨驚呼一聲,口里道:“爾等……爾等……”
有人獰笑道:“對不住了,我等接到的命令是屠戮殆盡,你也是城中之人……”
說罷,刀帶著血柱,猛地拔了出來。
鄧照磨的前胸上一下子被鮮血布滿,他臉上難以置信之色,可也驟然之間,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口里噴出了一口血,哆嗦著道:“哈哈……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不過……你以為……滅了我的口,你們……”
他本想說,你們難道不會被滅口嗎?
只可惜……這話未出口,人已氣絕。
后頭的差役和文吏大亂。
涌入城中的水賊不帶一絲猶豫,直接將他們統統砍翻,緊接著,人流如洪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帶一隊人,先去知府衙……”
“為何不先去德化縣衙?”
“緊要的是先要滅口,九江知府知道得太多了,這里距府衙更近一些,其他的人……也跑不了!
“好!
……
德化縣衙里。
朱棣正在一間廂房里軟榻上盤膝坐著。
張安世則坐在一邊,陳進業只有跪著的份。
陳進業的臉色忽明忽暗,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怎么可能會和賊子勾結,這……怎么可能?”陳進業磕磕巴巴地道。
朱棣理也不理他,臉上看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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