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想說點什么。
朱棣打斷他道:“你也是久見人心的人了,難道會不懂嗎?朕看你懂的很,只是在裝糊涂而已。朕這些日子,益感倦乏,偶爾會回憶往事,而今思來,朕百年之后,朕之兒孫與后世百姓們,倘若真生于清平的世道,他們一定不會懂,也不會明白,朕這出大漠,追亡逐北,且又靖難功成,治天下以苛政的種種事跡!
“他們豈會知道,這韃子你若是不去打,他們便不會友善共處。也不會明白,建文所謂的‘善政’,為何會敗亡于朕手。更無法理喻,為何朕總要大加屠戮,非要殺的血流成河,才要罷休。”
說著,朱棣一笑,又道:“說不準,他們會認為,朕骨子里便是殘忍好殺,就喜殺人為樂呢!
亦失哈紅著眼眶道:“陛下……別說了,別說了……”
朱棣道:“那就不說了,你叫個人去告訴張安世,就不必中旨了,直接傳口諭,教他一切便宜行事,不要有什么后顧之憂!
亦失哈便道:“奴婢遵旨。”
朱棣闔目,只道:“朕乏了,歇一歇!
亦失哈看一眼朱棣,便悄然退下。
……
此時的朱金,得了一份字條。
只一看字條,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這滿臉堆笑之人,每日逢人便露出宛如彌勒佛一般的笑容,可現在,他的臉卻板了起來,再無那和顏悅色的微笑,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臉冷然。
“召各大錢莊!敝旖鸬溃骸八绣X莊的掌柜,統統都來!
很快,許多錢莊的掌柜、大掌柜,甚至是總掌柜紛紛抵達,他們進入了商行的總部。
烏壓壓的人,靜候著什么。
朱金沉聲道:“因錢莊儲備金的問題……”
朱金背著手,大腹便便的踱步,穿梭在一個個掌柜們之間。這些掌柜都是熟人,有不少人,都是朱金親自提攜起來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所有人都安靜地垂著手,洗耳恭聽的樣子。
朱金繼續道:“為了防止儲備金不足,聯合錢莊上上下下開始收縮放貸的業務,所有的貸款審批,不再是掌柜負責,萬兩紋銀以上,需總掌柜審批,五萬兩以上,要交老夫審批!
此言一出,方才安靜的廳中,頓時嘩然。
這些掌柜,無一不是精通錢莊業務之人,這等于是直接捂緊了錢莊的錢袋子!而以他們多年的經驗,一旦這個消息放出去,對于絕大多數的商行和商戶而言,不啻是天塌了一般。
“朱公!庇腥巳滩蛔n心忡忡地站了出來道:“若是如此,真要出大事的啊,不少的商行……他們……”
朱金壓壓手道:“現在的行情,還用說嗎?再者說了,現在是什么情勢?諸位都不是聾子瞎子,一定都有耳聞,這是蕪湖郡王殿下仔細斟酌之后,得出來的結果,也是為了免使錢莊跌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好啦,就照著這樣辦!
聽說是蕪湖郡王的命令,這一下子,所有人都無詞了。
只是,許多人的心開始亂了起來。
有人滿腦子嗡嗡的,竟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也有人只覺得眼皮子不斷地跳動,不再受自己身體機能的操控。
朱金吩咐完后,便讓眾人退下。
他則端坐著,等那些掌柜都退散之后,方才道:“現在起,閉門謝客,所有訪客,一概不見。告訴他們,近日身體不好,不便相見,當然,要客氣一些。”
一個在旁候著的書吏點點頭,遵照著去辦了。
朱金這才站起來,表情越發的凝重。
沉思了良久,最終,又恢復了從前如沐春風的笑容,搖搖頭,喃喃道:“管他呢,由著去吧!
第406章 天下人之心
聯合錢莊的門前,開始張貼出了一張張的布告。
消息傳出,京城嘩然。
尤其是對太平府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
本來這些時日,就人心惶惶。
不只是各大商行,即便是尋常的中小商戶,現在都在努力艱難的維持。
再加上許多消息,使人更覺慌亂。
在這種氣氛之下,聯合錢莊出問題了。
出了問題,就要自保,而自保的唯一辦法,就是減少貸款。
可這對于所有的商戶們而言,不啻是滅頂之災。
這幾年來,行情實在太好,許多的商行和商戶為了擴大經營,貸款者不少。
畢竟借了銀子來,就能生出無數的利潤,即便還了貸款加上利息,也有利可圖。
可現在,這錢莊放出這樣的消息基本上就是告訴大家,所有人的資金鏈都斷了。
“老爺,老爺……”
立德商行里頭,一道急切的聲音響起。
一個賬房匆匆而來,如喪考妣的模樣,他進入了商行后頭的內室,氣喘吁吁。
而立德商行的東家張正,此時正憂心忡忡地坐在桌案跟前,聽到了這賬房的聲音,勉強打起了精神。
張正從前是個秀才,此后多次鄉試不中,再加上家中經營不善,不得已之下,只好從商。
誰知他卻在棲霞混得風生水起,慢慢買賣開始做大起來。
這其實也好理解,畢竟讀過書,再加上乘著棲霞發展的時機,當初雖是家里敗落,可手里頭的銀子卻還是比尋常人要豐厚的。
如今這立德商行經營了不少買賣,承包了一處礦山,有一個印染的作坊,實力不可小看。
顧名思義,這立德商行之所以取名立德二字,自是摘抄了立功、立言、立德的詞兒,張正想借此,彰顯自己從前讀書人的身份。
他這輩子,讀書不成,科舉無望,立功、立言只怕是沒指望了,那么也只好用立德二字來彰顯自己了。
這幾年順風順水,因而在他這極為考究的書齋里,搜羅了不少字畫和孤本、古籍。
以往的時候,張正最愛在此看看書,觀摩一些古畫,可如今,他對此沒有一絲的心情。
“如何了?”張正緊緊地看著賬房。
賬房一臉慘然地看著張正,回答道:“已經和聯合錢莊交涉過了,那邊說,實在放不出貸來,這不是信用的問題……是……”
張正聽罷,臉色更是難看,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目一下子失去了神采。
良久,他嘴唇嚅囁了一下,努力地道:“平日里與我們交好的周掌柜呢,他怎么說?”
賬房苦著臉道:“他不肯見學生,只是托人來告訴學生,說這事,他已做不得主了,他雖知老爺是有信用之人,可現在……大家都難,而且這是蕪湖郡王殿下的意思,商行的總掌柜朱金老爺親自主持,他區區一個掌柜,如何敢徇私?只說對不住老爺,還望老爺見諒,自己想想辦法!
張正聽了,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氣一般,跌坐在了椅上。
他臉色頹然,嘴唇顫抖,喃喃道:“自己想辦法,自己如何想辦法……鋼鐵作坊那邊,也遭遇了困難,咱們礦山供給的礦石,他們也付不出錢來,現在錢莊又不肯借貸。這般的話,這商行還怎么維持?數百人都等著月俸,還有……倉庫里這么多的貨……”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從前的意氣風發,在此時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立德商行經營迄今,這都是他的心血,而如今,若是錢莊拿不到貸款,資金鏈便算是徹底地斷裂了。
連錢莊都不肯借錢,那這世上,還有誰肯借錢給他渡過難關?
這也意味著,立德商行不出一個月,可能就要徹底關門大吉。
而他……身上有不少的債務,現在這個行情,就算是關門大吉,手頭上的礦山還有作坊,可是不值錢的,甚至連償賬的可能都沒有。
一夕之間,從前腰纏萬貫之人,如今竟一下子成了背負了債務的窮鬼。
這誰接受的了?
賬房嘆了口氣道:“老爺,該另想出路了!
“沒有出路了!睆堈n白著臉,搖搖頭道:“完了,全完了……”
“對了!
倒是這賬房突然想起了什么來,忙道:“老爺,聽錢莊那邊說……此番錢莊收緊,甚至是現在的市面行情,都是因為……”
說到這,賬房卻是突然頓住了。
張正抬頭,緊緊地看著賬房:“你繼續說!
賬房猶豫了一下,最終接著道:“說是因為陛下和郡王在江西布政使司遇刺,讓陛下和郡王殿下對新政失去了信心,還說……”
張正聽到這,立即就怒不可遏地道:“好端端的新政,就因為這樣便半途而廢?”
賬房苦笑道:“這也沒辦法的事,老爺您想想,現在全天下都在反對新政,各府各縣,還有朝中百官,哪一個不是如此?陛下如何考量且不說,可郡王殿下聽說現在也開始打退堂鼓了,聽聞……現在睡覺都穿著甲胄,身邊還布置著大量的護衛,老爺不想想,現在多少人因為新政,將郡王恨得咬牙切齒。郡王殿下雖得圣寵,風光一時,可是……他也害怕啊……”
“我還聽說,現在郡王已經開始招募蕪湖衛了,顯然……這是打算自保!辟~房帶著幾分深以為然的味道道:“畢竟現在這個樣子,老爺您虧的只是銀子,可這般下去,郡王殿下是丟命的啊!
只此一言,張正宛如一下子跌到了冰窟,渾身顫抖起來。
他打了個寒顫,口里不由自主地道:“我何止是虧了錢,這是要我的命哪,我一家老小可都壓在這買賣上……”
說著,張正哽咽失聲。
這是何等的絕望啊,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
賬房幽幽地嘆口氣,他搖搖頭,在商行里,他乃張正心腹,自然待遇不錯。
可現在這個行情,張正這個東家完了,他這個賬房只怕也要離開這商行了,將來想要謀生,只怕也不容易了。
于是賬房忍不住道:“真是奇怪,咱們新政好端端的,怎就遭了天下人嫉恨?這滿天下的百姓,難道就真視新政為眼中釘?”
張正默坐著,一聲不吭。
賬房接著道:“不過聽聞,現在棲霞不少詩詞文章,都是譏諷新政的,還有不少的大儒……”
就在此時,張正突然大喝一聲:“一群跳梁小丑罷了。”
這一聲大喝,卻一下子將賬房嚇了一跳。
張正雙目赤紅。
要知道,當初張正對于某些大儒,可不是這樣的態度。
張正畢竟也是讀書人出身,甚至不少非讀書人出身的商戶,也對這些大儒禮敬有加。
這其實可以理解的,商賈一直處于被打壓的狀態,現如今不少人雖掙了銀子,可在大儒和讀書人面前,依舊還是自卑的,甚至有不少人,為了附庸風雅,努力想要與一些名儒和讀書人結交,送錢送物,購置大量的墨寶和字畫。
仿佛只要與他們勉強能交上朋友,自己也有了書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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