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得不說,這新洲,若是真如楊士奇所言,那就真的是天堂模式了。
幾乎沒有土地的矛盾,人人都可擁有數百畝土地,人力卻是稀缺,礦產一挖就有,土地播種便等著收獲,也懶得瞎折騰,大量的草場,可用來放牧。
這豈不是,隨隨便便一個民戶,竟可比得上大明中等以上的士紳和地主?
這種認知帶來的沖擊,當然是極大的。
在眾人的震驚中,楊士奇卻微笑道:“當然,以上乃是新洲的長處,這些長處,若不發揮出來,卻是無用的。就如煤鐵,若是不能自已鍛煉鋼鐵機械,那么再多的煤鐵有何用?大量的羊毛紡織之后,倘若沒有港口運輸,又如何能生利?還有大量的土地,若是不建設水利,不修建道路和橋梁,只怕……也不過是不毛之地而已!
“可是有了這些,就可吸引人口了,長史府這邊,為了招攬人口,拿出了一大筆金銀,或是高價招攬雇工,將其安置,或是接收罪囚,即便是罪囚,亦教他們有遮風避雨的所在,可以衣食無憂。如此一來,就沒有什么可以擔心的了!
“這十年來,新洲努力招攬來的人口,有十三萬戶,七十九萬口人,再加上新增的孩童,亦增長了十七萬。有了人,就可開墾更多的土地,可以挖掘更多的礦產!
眾人聽著,怦然心動。
有人不禁苦笑,在大明,大家為了土地兼并的事打生打死,這倒好,人家新洲那邊,唯恐沒有人口來墾荒和兼并土地。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這樣算下來,新洲竟已有了百萬人口,這個數目,確實已不在一個府城之下了。
雖不及蘇杭,可若是有這么多的礦產和耕地,還有大量的草場,更可通過港口吞吐貨物,說是可比蘇杭,就顯然絕不是夸耀。
朱棣點著頭,感慨地道:“嗯……這樣算來,也屬政績卓然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楊士奇竟道:“長史府所轄,何止于此!陛下,其實治理之道,在于變通,需因時制宜,也需因地制宜,就如新洲的軍事,因在這新洲,并無太大的外患,當地土人,亦是稀少,是以,新洲并不常設衛所,而是建立幾路巡檢司,命其維護治安即可,可又因為新洲乃一處大島,卻急需有一支水師,才可打擊附近海寇,確保新洲與西洋、大明的航線往來!
“臣在新洲,設水師,招攬人員,造新船,如今,新洲水師,有大小艦船七十余艘,水師之內,也設水師學堂,教授水戰之法,這新洲的艦船,貴精不貴多,此番臣所乘之船,便有一萬兩千料,新近下水,既有風帆作為動力,若是戰時,船中又裝載一處蒸汽機所用的螺旋槳,其航速可以借此倍增,如此巨船,乃水師旗艦,可裝載九千料的貨物和補給,可謂天下第一艦!
朱棣聽罷,微微皺眉。
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福船,規模大抵在六千料上下,這已是下西洋水師最大的規模的艦船了。
當然,朱棣所不知的是,就在此時的威尼斯,已經出現了四千五百料的巨艦,新洲這邊,倒是闊綽,居然直接上馬了更狠的。
只是朱棣畢竟不懂艦船,其實對此所知不多。
只是覺得這楊士奇身為長史,倒是對新洲的事務,可謂是事無巨細,都了如指掌。
不得不說,這樣的人,放在哪里,都是一個人才。
朱棣對楊士奇滿意極了,雖說他如今歲數大了,可求知欲還是很強的,于是道:“建這樣的艦船,有什么用?”
楊士奇笑了笑道:“這樣的艦船,花費了新洲十九萬兩紋銀,這花費可謂是巨大,可賬,卻不能只這樣的算!
朱棣眼中帶著明顯的好奇,他抿唇不語,一副認真等著傾聽的樣子。
于是楊士奇繼續侃侃而談道:“朝廷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只重眼前之利,臣當初在翰林,見朝廷尤其是戶部的文牘,大多弊病在于此。須知錢糧的花用的開支,除了盡力的不虧空之外,也需有自己的考量。譬如這新洲的艦船,軍艦的花費,確實是巨大,可建造這樣的艦船,卻可大大提升水師戰力,使新洲確保安全無虞!
“另一方面,卻是可以借助督造這樣的巨艦,培養大量的匠人,除了一群技藝精湛的船匠之外,還因為建造的乃是前人所未有之船,又使造船的船塢,采用了當今天下最緊要的一些新技藝,如此以來,新洲造船的工藝和設計,便遠遠超出了其他地方,不但有了更多的人才,其他的民用船塢,也可慢慢的隨之精進,對新洲的航運,也有大大的好處,此所謂一舉三得,表面上花的乃是十九萬兩,可實際上,收取的隱形好處,只怕價值不在百萬之數。”
“是以,臣制定每年的開支時,分了兩筆賬,其一為明賬,其二為暗賬,明賬的開支只要不出大的虧空,那么就要考慮暗賬的長遠收益了,新洲本是不毛之地,且距離大明十萬八千里,如此貧瘠之地,想要求生,就需步步為營,不斷的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法,若只顧眼前的收支,便永遠淪為不毛之地了。因而,這長史府所轄之錢糧、治安、水利、路橋、教育、流民安置、港口、工商、畜牧、訴訟,以上種種,都要使其相輔相成!
朱棣聽罷,不斷地頷首,再也不吝于夸贊道:“卿之所言,倒是教人耳目一新!
楊士奇則很是實在地道:“不是臣令陛下耳目一新,而是新洲的情形與中原不同,所以才采用了不同的方略,新洲這一套,若是放在大明,可能就行不通了!
楊士奇實話實說,朱棣卻也不失望,甚至心悅誠服地道:“能治理蠻荒之地,且有此成效,這樣獨當一面的人才,實在難得!
張安世笑了笑道:“陛下,其實楊公所言,確實輕巧,可真要做,這新洲百萬人口,各種繁雜的事務,從軍政到民政,再到提拔人才,更是難上加難!”
“陛下,這楊公……之所以有此手腕,除了他本身就聰明絕頂,如若不然,飽讀詩書,否則又怎么可能成為翰林呢。這其二,就是他在新洲進行了歷練。新洲那地方,說好聽一些,叫做天府之國,得天獨厚。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卻是蠻荒之地,開拓哪里容易呢?”
他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接著道:“陛下……臣聽說,宰相起于州郡,猛將發于卒伍,唯有像楊公這樣起于州郡之人,經過歷練之后,才可造福天下啊。”
此言一出,卻猶如突然降下了一道驚雷。
殿中死一般的寂靜。
而這時候,朱棣則猛地虎軀一震。
因為他意識到,張安世好像一下子點中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傻子都知道,宰相起于州郡的道理。
可是宰相起于州郡的負面影響也極大。
他們在成為封疆大吏的過程中,本身就有大量的門生故吏,提拔了許多的人才,隨著宰相的水漲船高,他的班底越來越強大,也有大量當初跟隨他的人紛紛占據顯要。
這也是為何,當初胡惟庸可以囂張跋扈的資本,甚至敢于和太祖高皇帝對著干的本錢。
畢竟,這滿朝的大臣,甚至下頭的州府官員,這么多人都是胡惟庸的班底,是他一手提拔而起。那你猜,這些人聽誰的?
人家可是做了胡惟庸幾十年的心腹,總不可能聽你朱元璋的吧?
這也是歷朝歷代,皇權與相權之所以產生矛盾的根源。
可真正論起來,這天下,還真需要這些封疆大吏。
一步步從州郡之中上升的人才更有治理天下的能力,靠著一群翰林,進入文淵閣,就協助皇帝治理天下,最終的結果就是,朝廷的許多政令,都變成了想當然,沒這個能力。
張安世卻是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張安世的言外之意是,陛下,你看這長史怎么樣?
這個長史,久在海外,而且海外的矛盾更激烈,更加磨礪人的能力。
新洲還好,若是在西洋,那就更糟糕了,除了發展和糧草,還需成日琢磨調度和軍事,這樣的人,磨礪個十年八年,但凡能在藩國中有政績的,一個個有一個算一個,才能都不會在楊士奇之下。
更妙的是,他在長史的位置上,卻是與大明的官吏根本沒有多少瓜葛的。即便召入朝中,他也沒有根基,哪怕是朝廷授予大學士的權責,也不會擔心像胡惟庸一樣。
這等于是利用這種方式,直接將宰相起于州郡的弊病給解決了。
朱棣眸光微亮,他驟然之間,明白了張安世所謂的活章程是什么意思了。
這家伙……還真是另辟奇徑!
可朱棣隨即卻又陷入了深思,很多時候,有了一個好的想法,就很容易產生啟發。
雖然張安世的這個提議,有一些草率,還需得有一整套的方法,來保障這等掄才的路徑,可有了啟發,許多念頭,也就能慢慢地通達起來。
只是……這一次輪到百官們懵逼了。
張安世這真是……缺大德了!
第499章 兩全其美
這個所謂的活章程,殺傷力太大。
簡直給了朱棣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可以說,一舉三得。
這百官用屁股都能想到,陛下肯定要動心,這對宮中的好處實在太大了。
何況,這其中還有一個隱性的好處。
那即是藩國的長史,若是與朝廷的大臣進行流動的話。
這無疑就增加了藩國對朝廷的向心力。
想想看,藩國本身就沒有人才,這一代的藩王還好,那么到了下一代,真正正途出身的大臣,鬼才愿意去藩國為官呢!
可現在有了這么一個路徑,就意味著,許多的翰林,不得不進入藩國了,藩國也就有了一定的人才儲備。
這些人進入藩國之后,既要為藩國效力,可另一方面,卻又有機會進入中樞,那么勢必,他們在兼顧藩國利益的同時,又需在朝廷面前表現自己的能力和忠誠。
如此,才有機會入朝,登上人生巔峰。
這種高級別大臣的流動,既是對大臣的鍛煉,某種意義,對于朝廷與藩國,也有著莫大的好處。
在朝中,一個大臣的賢明與否,是很難看出端倪的,畢竟朝廷是一個較為穩定的架構,一個人很難表現出自己擁有決斷能力。
這就好像,若是沒有土木堡之變,只怕也沒人能意識到,于謙這樣的人有多厲害。
畢竟在平日時,這個人可能和許多尋常的大臣一樣,每日當值點卯,最多就是脾氣有點倔而已。
朝廷之所以會興起清談之風,也在于此,畢竟在一個平和的世道里,很難表現出自己的能力,那么誰更厲害,只能靠嘴來說了,誰更牙尖嘴利,誰才有上升的可能。
可藩國不一樣,它們處于較為險惡的環境之中,若是清談,是要出大事的。就如楊士奇,若是換了一個平庸之人,這新洲如何可能到今日?
何況,即便是再崇尚清談之人,一旦到了海外藩國,在內外壓力之下,也會開始慢慢注重實際。
更不必說,幾乎所有藩國的體系,都是靠貿易來維持,因為各藩國之間,畢竟無法像從前的大明一般自給自足,貿易線某種程度就是它們的生命線,在這種環境之下成長出來的大臣,勢必重商。
他們甚至已經和大明內部的士紳,徹底的割裂開來,已不可能再代表士紳的利益。
以上種種,對于朱棣而言,都是宰相或者文淵閣大學士的最佳人選。
可百官們……卻頗有一種日了狗的感覺。
畢竟對他們而言,自己科舉為的不就是金榜題名,鯉魚躍龍門嗎?
龍門倒是躍了,而且還真下了海,去爪哇國了。
可一旦拒絕下海,就斷絕了自己仕途的可能,這對百官而言,簡直就是一擊必殺。
至少現在殿中的諸多翰林和御史們,他們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了。
即便不是他們,是已經身居高位之人,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畢竟……他們有門生,有故吏,這也斷絕了他們培養接班人的可能,除非親手將人送去藩國去。
朱棣顯是來了濃厚的興趣,他起身,開始精神抖擻地來回踱步。
這靜謐的大殿中,百官隨著陛下的腳步聲,心里也紛紛鼓起。
張安世面帶和藹的笑容,瞥一眼自己的姐夫。
而太子朱高熾,抿著嘴,顯出沉默。
若是從前的朱高熾,顯然是不認同這樣的做法,這對大臣的殺傷力不小。
可朱高熾有了模范營和河南的歷練,似乎也清楚,當今天下的土壤,隨著新政也已改變。
且楊士奇的出現,讓他意識到,這種人不但熟讀經史,且對實際的事務都能做到信手拈來,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且果斷而堅毅,確實非尋常人可比,這樣的人即便入閣,他的能力也是綽綽有余。
朱棣不由嘆道:“太祖高皇帝和朕……總還算勤勉……”
他這一句感慨……更令百官心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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