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想要發泄,于是下意識地咬著牙,最后從牙縫里蹦出一截話來:“入他娘的的張……”
可話到此處,便戛然而止,雖是在車中,而且說話很小聲,可高祥卻一下子,就像是做賊心虛一般,又將這后半截的話,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去。
最后,他還是忍不住掀開了跟前的車簾子。
卻見那耆老等人已被制住。
他緊了緊拳頭,臉上露出了冷漠之色,淡淡道:“阻攔本官,在本官駕前失禮,這還是讀書人嗎?讀書人明事理,更是罪加一等,不必送縣里治罪了,送棲霞府衙……痛打!”
他頓了頓,又道:“將他的兒子也一并拿下治罪,違抗軍法者,一個不饒。”
這個時代的消息,是極閉塞的。
可是在太平府,在讀書人的圈子,卻是消息靈通得很,很快,這消息便不脛而走。
這時,大家才意識到是動真格的了。
不只是士紳和地主們察覺到不對頭,便連各縣的官吏,也立即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
這其實也很簡單,畢竟高同知從前是老好人,現在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他在府城里辦公,一定知道一點什么,連他都如此,這就意味著,這事非要執行下去不可,誰敢在這上頭玩花樣,就是找死。
于是各縣縣令,連夜召集人,詢問清丈的工作,而后組織人次日火速下鄉,雷厲風行的開始清丈,清丈的工作,極為嚴格。
又過了兩日,一個保長和兩個甲長因為陽奉陰違,直接被縣令下令杖斃,尸首直接張掛于縣衙,貼出了榜文告示,嚴令違抗令者斬。
這消息,一個個地傳到了棲霞,棲霞這邊……許多人便已知道,這靴子算是落地了。
當下,不少的牙行開始下鄉,招募壯力,這棲霞本就缺人,如今有這么多的壯力,就再好不過了。
到了次月月中,張安世規定每月月中舉行一次月會,各縣都要派人來。
府的各衙的人也都到齊。
這時候,大家聚在一起,已經不再抱怨了。
人嘛……大抵就是如此,一件事,你開始干的時候,會糾結會擰巴。可事情慢慢推行下去,你就不會去多想了,甚至你會給自己找理由。
譬如這樣做,也是為了清除白蓮教。
那些士紳……確實太過分了,這么多的土地,竟還藏匿了這么多的稅賦,豈有此理!
道德是隨人而定的,從前不道德的事,在這太平府,卻又變得道德起來。
再加上張安世組織各縣的人隔三岔五的學習,無非是講授一些白蓮教的危害,百姓失地之后成為流民與白蓮教勾結的危害云云。
此時,大家齊聚于此,氣氛倒是融洽了許多。
張安世先前已看過了簡報,而后笑吟吟地與眾人入座。
這時,他道:“清丈的情況,執行得很好,尤其是蕪湖縣最優,清丈出來的田畝數目,足足是從前的一倍,這樣的話,將來納糧和收稅,就算是有了依據了。”
那蕪湖縣令笑了笑,忙是起身:“下官……”
張安世壓壓手:“客氣話不要說,現在大家的時間都很緊迫,這蕪湖縣干得好,自然也要有獎勵,我與高同知商議過,今年蕪湖縣所有官吏,發放績優獎,但凡是當差的,每人每月二兩銀子,大家要過日子嘛,總不能差餓兵。”
張安世頓了頓,又道:“至于蕪湖縣令,辦事得力,此番也算是一樁功勞了。我思來想去,不能不賞,所以昨日便上奏,陛下特別恩旨,暫時令他仍為職銜,加官一級,定為從六品。這是陛下格外開的恩,周縣令,你剿賊有功,這是你應得的!
那蕪湖周縣令的臉一下就脹紅了。
從六品的話,應該是州里的同知官,這豈不是意味著,將來若有什么空缺,他便可順利遞補了?
這才一個月功夫,竟是直接官升一級了?
第290章 亡天下
周縣令只覺得暈乎乎的。
拼命的辦差,不過是因為求生欲罷了。
可哪里想到,稀里糊涂的,他升官了。
而且還是特旨。
這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
因為人與人不同,官與官也是不同的。
像那些朝中的清流大臣們,如御史還有翰林的編修們,看上去好像跟自己都是七品,可人家要升官,就跟玩一樣,哪怕什么功勞都不立,三兩年升一級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自己不同啊,自己是小小的縣令,縣令要往上走,卻是難上加難,有時候可能一輩子,都待在這七品的位置上。
哪怕是運氣好,熬個十年八年說不準能往上走一走,可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也差不多這輩子到頭了。
如今自己不過是辦了月余的差,就得了一個官,雖說還是縣令,卻已顯然……將來總能解決職缺的問題。
哪怕不解決職缺,走出去也帶風啊。
他忙起身,行禮:“多謝公爺!
他聲音嘶啞,卻又帶著幾分真摯的感激之情。
此時倒不是趨炎附勢,而是自己在小小縣里,干的再好平日里也沒什么大人物關照自己,將自己當做草芥一樣,現在,威國公這樣的人,居然主動上奏為自己表功。
古人情商高,一般將提拔自己的人叫恩府,因為世上本就不曾有過平白無故的愛護,人家憑什么拿資源給你?若是真僥幸被人看重,這種感激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尤其是他這樣的小縣令,半生蹉跎,見多了人情冷暖,人家要用你的時候,將你當牛馬一樣用,用完了……還是將你當牛馬,哪里可能給你分肉吃,吃你的草料去吧。
張安世倒是大喇喇的接受了他的感謝。
這同知高祥,還有其他幾個縣令,以及府衙中諸官也都動容起來。
這時候目光開始變的不同。
“接下來……就是稅賦……這稅賦的問題,關系到的乃是國計民……不,關系到的乃是剿滅白蓮教,白蓮教實在可恨,他們為了動搖我大明江山,與人勾結,唆使人不肯繳納糧稅,這……還是人干的事嗎?除此之外……還有就是商稅的問題,商稅馬上就出細則,不過……這商稅也有規矩,收了銀子,就一定要嚴厲的打擊地方上的差役還有各路巡檢的盤剝,這事……朱推官,趙巡檢,你們幾個怎么說?”
朱推官管的乃是一府刑名,至于幾個巡檢,則負責守軍。
幾人站起來,朱推官立即道:“明日開始,下官開始至各縣巡查,總要抓幾個不法之徒,以儆效尤!
巡檢們更畏懼張安世,紛紛道:“卑下等人一定自省。”
聽到自省二字,眾官都露出了意味深長的樣子,此時許多人心里輕松了許多,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
畢竟大家都是人精,這幾個巡檢,沒有拍著胸脯保證沒有問題,而是說自省,其意就是,以前我們干過這樣的事,但以后卻不敢干了。
之所以是這樣回答,是因為他們知道,張安世還有一重錦衣衛的身份,你還敢瞞他?
張安世頷首:“李照磨。”
一個官員站起來:“在。”
張安世道:“你負責的乃是對本府之內官吏們肅政廉訪的事宜。你的公房是幾開間?”
李照磨道:“四開間!
張安世道:“太小了,人也太小了,我會另外準備一個衙門,你在那里辦公,你下頭的書吏員額都要增加,除此之外,我派錦衣衛四人,常駐于你那衙外,為你防范宵小。每年撥你衙里的錢糧,增加幾倍,你給我盯緊了,若有官吏不法,或收受商賈、百姓檢舉,無論是任何人,都要給我結案文書,有查實的,就拿人。”
李照磨一愣,他這照磨管,管的只是風紀的問題,地位遠在知府、同知、推官之下,不過是區區七品而已,在府里就一個四開間的公房辦公,書吏不過區區三人?涩F在看著……好像自己……
張安世道:“招募十五員文吏,再有三十個武吏怎么樣?”
李照磨這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抖擻精神:“足矣,足矣。”
張安世笑著道:“各縣要做好準備,這馬上就要秋收了,征稅的工作要開始,還要注意防災,當然,治安也是重中之重,下頭的人……辦事都辛苦,現在正值酷暑呢,該給大家一些消暑的錢糧,這事我做主,夏三月,撥上下差役每月一兩銀子的消暑錢!
“會不會太多了!蓖呦槠鹕恚骸案铩矝]多少……”
張安世道:“有糧稅,有商稅,還怕沒錢?府里在乎這點小錢嗎?不給錢,下頭人怎么好辦差,大家都辛苦,這點銀子,對我們不值一提,對辦差的文吏和差役,還有兵丁,卻是養家糊口的銀子!
高祥微笑:“公爺明鑒!
他之所以微笑,其實就是做了有個局給張安世。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橫豎無路可走,干脆跟著張安世便是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么就要讓這位公爺開心。
就說公爺這次又要發錢,下頭人肯定感激涕零,可公爺發錢……不能一句話說了便是。
而是需要有一個人,來做這個“壞人”,這時,再等公爺嚴詞厲色的訓斥自己幾句,將公爺愛護文吏和差役的話講出來,這一傳出去,效果就倍增了。
高祥很樂意做這個壞人,看上去自己傻傻的,沒有格局,可人在屋檐下,哪還管這個?做好自己的綠葉角色,才是同知的精髓。
張安世又道:“萬事開頭難,重要的是要打開局面,除此之外,各縣要將下頭的情況,報上來,教同知廳這邊來處置,高同知,你這邊也不能閑,下頭的民情,還有這軍令引發的一些情況,要及時處置,這些看上去都是繁瑣事,可越是繁瑣,反而越是緊要。”
高祥道:“遵命!
張安世大手一揮:“各行其是去吧!
眾人拜別。
大家各回衙署,這高祥便也開始忙碌,許多的軍令,確實導致了一些混亂,眼下的問題,一個是深入宣傳軍令,否則許多百姓尚還不知道。另一個就是要應付有人鬧事,任何的決策,有人得利,一定會有人失利,這些事不處理好,尤其是在發生苗頭的時候直接澆滅,鬧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當然……還有一樁事,便是張安世那邊送來的一些軍令,多是為秋收之后的修橋鋪路、增設碼頭,鞏固河堤,新增義學、義莊的事宜。
高祥覺得這位公爺倒是什么都喜歡管,這一年下來,怎么要辦這么多的事。
可高祥也漸漸看出了苗頭,威國公他根本不是來除賊,而是來干大事的。
當然,高祥不會想這些遠大的事,他年紀不小了,早已過了意氣風發的時候,宦海浮沉,事情見得多了,反而沒有多少豪情,照著上頭的意思,把事辦妥當即可。
事務繁多,所以忙到了夜深,高祥才打道回府,不過高祥在棲霞沒有家,而這衙里,也沒有廨舍,不過衙門還是給他安排了一個住處,卻是在隔壁不遠的一處宿舍,因他是同知,所以有一個小院落,府衙里又雇請了兩個人照顧他的起居,他回到院落,門子便道:“高同知,有人投來拜帖,說是你的同年,久侯你多時了!
高祥一看拜帖,眼里頓時熱切起來,因為這拜帖上書著:同年陳敬業敬上。
陳敬業是他同年,當年他們一起往省城參加的鄉試,一路上相互照顧,年輕時就已是密友,這幾年大家各忙各的,不過書信的聯絡卻沒有斷。
高祥快步進了院落,果見這堂中,有人在此等候多時了。
“哎呀……子義兄,你還是沒有變。”高祥快步上前。
這陳敬業綸巾儒衫,踩著青色布鞋,笑吟吟的道:“可高賢弟卻變了!
“慚愧!备呦榈溃骸鞍笭﹦谛,容顏大改了,子義快認不出來了吧?”
“哈哈……化作鬼也認得你!
高祥聽罷也跟著大笑,請陳敬業坐下,問這陳敬業的近況,陳敬業道:“尚可。”
高祥便知道,他可能未必人生如意,于是立即轉移話題:“不知子義來此,是否有什么見教!
陳敬業笑吟吟的道:“還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高賢弟,我此番來尋你,只為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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