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先生竟知李某之事如此之多,這倒是讓李某吃驚不小啊!
“不過,先生所言卻也并非完全妥帖,李某這一路,雖有波折,卻無有大難,每每遇險皆有貴人相助,實乃然之幸事也!
李然淡然說著,面上依舊是一片云淡風輕之色。
“哦?大人此言……怕是不妥啊!
“先生不信?”
李然毫不猶豫的反問道。
誰知秦醫醫和,竟是聞聲一笑,隨后又頗為不以為意的言道:
“呵呵,在下非是不信,只是大人既知這暗處是有貴人相助,卻至今不知這‘貴人’到底是誰,這……是否有些不妥呢?”
“大人在曲阜時,面對季氏刁難,縱有叔孫豹大夫的傾力相助,卻依舊是免不了逃奔鄭邑。隨后,季氏幾番追殺,又屢次失手,鄭國祭氏真可謂是大人的保命符吶。”
“不過,大人難道以為,這逃奔鄭邑的路上,便只有祭氏對大人伸出了援手嗎?”
此一言,不由得是令李然心中一驚!
沒錯,李然在逃往鄭邑的路上,的確是受了許多不愿透露姓名的武士相助。
一開始李然以為他們全都是鄭國祭氏派來的人,也就是祭樂暗中派來的人。
可是而今,聽了秦醫醫和這么一說,其中似乎有幾撥人馬卻不是鄭國祭氏派來的?
“先生的意思是……?”
“呵呵,不瞞大人,大人這一路投奔鄭邑的路上,前前后后所遇追殺,共一十有七次,除開大人抵達衛國邊境以及進入鄭國境內的兩次追殺乃鄭國祭氏所派武士護衛外,其他十五次,無一例外,皆是他人所派的!
“而大人在抵達鄭邑后,之所以能夠輕而易舉的探查出豎牛的一舉一動,可也絕不是只有您身邊這位的功勞啊……”
言語間,醫和又將目光是轉向了一直站在李然身旁的孫武。
在李然抵達鄭邑后,曾住在祭氏別院之中,從那時候開始,李然便命孫武是一直打探著豎牛的消息。
也是因為孫武帶回來的消息,讓李然一早就開始提防豎牛,從而早有準備,瓦解了豎牛破壞陷害祭罔,祭詢的陰謀。
“先生的意思是,豎牛的那些消息,也是有人故意放出來透露給李某的?”
李然一聽他這話,當即就明白了過來。
可誰知醫和聞聲卻仍只是一笑。
他的笑意就好似對李然所做一切都不以為然,甚至可以說有些不放在眼里的感覺。
“大人不必著急,在下話還沒說完!
“請講!
李然此時已然斷定這個醫和絕非善類,今日既然來了,那好歹是必須耐著性子,讓他把話說完的。
“大人在鄭邑時,先是挫敗了豎牛與齊人的合謀,又聯合子產大夫挫敗伯石大夫蓄意投毒之事,這兩件事,可謂是精彩絕倫。只不過,大人難道不覺得,大人做成的這些事情背后,都未免是不是有些太過于巧合?也太過順遂了些呢?”
隨著他的一番話落下,李然的表情頓時泛起了些許的變化。
若要說他在魯國做的那些事,以及后來在鄭國挫敗豎牛陰謀陷害祭罔,祭詢之事,這些仍然可以從別處打聽到的話,那么豐段蓄意投毒以造成鄭邑恐慌之事,那便是無論如何都無處可以打聽得到的!
這件事,除非是親自參與其中的人,要不然絕對不可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醫和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但知道,而且照他這話中的意思,這件事難道還有其他的隱情?
這一下,饒是李然已經打起二十四分靜神,也還是不由心神震動,雙眉頓時緊皺。
“先生恐怕……不只是一名醫者這么簡單吧?”
沉默片刻,李然索性徑直猜測道。
既然大家都是聰明人,繼續藏著掖著毫無樂趣,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說吧,大人究竟是想知道什么?”
醫和的態度也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轉變,從一開始的不以為然變得有些恭敬起來。
事實上他本就一直很是恭敬,只不過先前在他的恭敬之中,依舊是藏著一絲傲慢。
而此時此刻,他的恭敬,看上去好像是顯得更為純粹了些。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秋克格勃
區區一個秦國的醫者,卻知道他如此之多的隱秘消息。甚至連豐段蓄意投毒,如此絕密之事都了如指掌。
他還能只是一個小小的醫者嗎?
不,顯而易見他并不是。
“先生在此地恭候李某多時,當不至于只為了在此處與李某故弄玄虛吧?”
“還請先生賜教!
很顯然,李然如今究竟是想知道什么,那就完全取決于醫和能與他說些什么。
于是他拱手而揖,像極了后生晚輩向先賢請教的模樣。
見狀,醫和神色微靜,目光旋即變得淡然起來。
“呵呵,大人既精于周禮,當知自周興以來,周公制禮作樂而注《周易》,自此巫、醫、卜、樂四職皆成禮樂之秩守,循天道以規萬民,尊天理以諫百君。上游于勛貴,下教于百姓!
如今這醫和所說的,乃是“周公制禮作樂以安天下”之事,這倒也是實情。要說這巫、醫、卜、樂,乃至各國的史官,這些人也確實都是所謂“周禮”的重要組成部分。
因為在周朝建立伊始,這群人就猶如后世所謂的“大法官”一般,是闡釋“天道”的權威。同時,又是周公用以控制各諸侯國,了解其第一手情報的重要機構。
用后世的概念來理解,就是既抓了各國的“思政”工作,又抓了“督查”工作。
然而,問題不在于醫和說的這些東西有什么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他說的這些與他現在這個“包打聽”又到底是有何關聯呢?
說到此處,只聽那醫和又是來了一個頓挫,并是緊接著來了一聲長嘆:
“哎……只可惜,如今周道中隕,禮壞樂崩,自平王始,我等秩守之徒皆已不附于周矣。”
“不過,又所幸天道不絕,宗周雖崩,然禮樂教化卻已歷經百年,天下之人仍是對我秩守之人無不仰賴。各國勛貴,大小之事,亦皆問于我等。故而,我等四秩守之所見所聞,甚為廣博。加之,我四秩守之職,本就是同氣連枝,互通有無的。因此,我等所諫之言,之所以時至今日依舊能夠是多有成驗,此絕非我等有占卜之異能,實為推敲衍算之功也!”
原來,這巫、醫、卜、樂等世襲之職,雖是如今隨著王權的衰弱亦日漸消弭,可這并不代表這幫人就完全消失了。
恰恰相反,他們這些人,時至今日依舊是能時常游走于上,又往往遍布于野,故而其勢力也算不得小。
拿后世的話來講,這實際上就等同于一張自上而下的大情報網絡,而置身其中的人,也大都能由此而得益。
“哦?如此說來,這便是你們如今的生存之道咯?”
李然聞聲,面上略帶思索之色。
醫和亦是不禁點頭言道:
“呵呵,實屬無奈。如今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吾輩四守之人若想不仰仗宗周而想繼續立足于世,便唯有此法,方得茍存啊。”
所以,說到底還是那句老話,人多力量大。
巫、醫、卜、樂等人雖已不比宗周春秋鼎盛之時,可他們勝在人多,而且畢竟勛貴之人做決策時又多有依賴,所以,他們游走于上層,自然而然得到的信息也是更多。
隨后,他們這些人再相互之間互通有無,那他們所能知道的也就更多了。
有了這一基礎,他們隨后再賣弄點玄學,推衍一番,以襄助權貴,亦或是民眾做出抉擇,那自是成為了一種獨特的營生方式。
也正是因為如此,醫和才能對李然的來歷如此的了如指掌,也對鄭邑之中豐段蓄意投毒之事知之甚詳。
“原來竟是如此……”
這些事,即便是李然也還是第一次聽說,一時不免恍然。
“那……先生今日故意在晉侯面前說起那句:‘良臣將死’,為的便是要引李某入彀?”
很顯然,方才醫和在大殿上的那些話,便是做得了一個局。
而醫和一開始便在驛館外等他,這說明醫和也是早就有了此計劃。
只不過,他這里面究竟是作著何種的打算,李然到現在依舊是一頭霧水。
“呵呵,大人聰慧,世所罕見。既是如此,那在下便直言了!
“大人年紀雖輕,但如今涉世已深,所遇之人也多為權貴,如魯之叔孫,鄭之子產,晉之叔向。這些權貴如今對大人皆是深信不疑的。大人所謀之事,又大都與他們可謂是志趣相投!
“然則各國權貴,無論秦晉,皆多為利己。這些人也只為一邦而謀,而非志于天下。大人心懷高遠,比肩鴻鵠,只造福一方,恐怕絕非大人之格局啊。”
話到這里,醫和忽的停住了,一雙眸子泛著犀利目光,停留在李然臉上。
如此赤裸裸的夸贊,李然并不是第一次聽到,若說因為這點夸贊,就能讓他李然忘乎所以,那只怕也是不現實。
“呵呵,先生謬贊,然愧不敢當!
而伴隨著這些個贊美之辭,李然也是順帶著是聽出了醫和的另一層意思來。
“大人不必自謙,在下今日既在此特地恭候,那自是有一番計較的!
“而今天下,諸侯列國,戰亂頻起,列國互伐,黎庶涂炭。大人既是游于列國之間,想必對此也是早已有所見聞!
“若大人不棄,在下可為大人差使。得吾等襄助,大人屆時于各國行事亦可順遂一些,不知大人豈有意乎?”
是的,醫和此番在晉侯面前故意引起李然的注意,又在驛館恭候李然的到來,為的便是想拉李然入伙。
他們有著天下第一手的情報資料,若是果真得了這個助力,那對李然而言那無異于是如虎添翼。
當然,主要是他們打出的旗號也非常的高大尚:“非為一邦,而為天下”。
那意思就是,在他們的眼里,無論秦晉還是齊楚,其實都是一視同仁的。他們不會因為是各為其主,而忘記了他們的宗旨。
這倒是與李然的“后現代觀念”有了幾分契合。
“且慢,那你們為何是尋到李某呢?李某而今已是如此的炙手可熱了?”
饒是李然,也不由對這種拉攏顯得有些興奮,但也僅限于興奮,他的思緒還是十分清晰的。
面對醫和的拉攏,李然雖說也有些暗自竊喜。畢竟,能夠獲得別人的認可,也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他終究還是不清楚,醫和所說的這個團體,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組織?或者說一個什么樣性質的組織?
這年頭,各種情報組織與間諜網絡于各國之間縱橫交錯,這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就如同與他李然早已結下了梁子的季氏,豎牛和豐段,這三人的背后,顯然也是潛藏著一股極大的,尚未可知的勢力的。
而作為穿越者的李然,他自然更明白,這即將誕生的儒家,墨家,本來也就是從這些個代表各個階層的組織當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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