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當一個人受到的壓迫過于深重的時候,所謂的“迫害”反而會成為一種“恩典”。
而且,要他們領取子錢,開墾荒地。說到底,在他們所有人看來,不也是變相的一種榨取手段罷了?本質上好似還當真是沒什么區別的。
“老伯這話卻是何意?晚輩當真是沒聽懂!
“老伯,你們若是開墾荒田以耕種,這些田地便是你們自己的,往后無論收成多少,都是你們自己的了。而所需上繳的賦稅,以及所需歸還的子錢,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罷了,又何至于與現如今是沒有區別?”
李然的眉宇間盡是詫異和不解。
這時,幾個中年漢子從田野間走了過來,徑直來到李然身前一丈外停住,而后朝著李然行過大禮。
“見過大人!”
“見過大人!”
這幾個中年漢子年富力強,中氣十足,說話的聲音自是很大。
李然將他們扶起來后,當即問道:
“你們又是為何不愿執行子產大夫的新政呢?”
只聽其中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道:
“大人,那子錢分明就是城中大戶誆騙咱們的玩意兒,大人良善,當然不知他們的那些個心思!
“大人您看,若是我們現在去借了那些大戶人家的錢,去買了他們的農具,并開墾荒田,那我們就只能守著開墾出來的田地所種出來的糧食過活了!
“現下那子錢借貸看上去還行,可是萬一到了該還他們錢的時候,他們非得說得一二三四五,我們又哪敢與他們爭辯?到時候,還不是他們說是多少,我們就要還多少?”
“如此一來,我們屆時一年豈不等于白干?既然這樣,那我們自是愿意還是繼續給大夫們當工得了!
這位漢子說話的水平不高,但是條理還是很清晰的。
總的來說,他們認定子錢就是祭氏這些豪門在那準備薅他們羊毛的玩意兒。
同樣的,只為了眼前的利益,便被慫恿著去當新政的“炮灰”,那他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
若當真去開墾荒田,歉了收成。借了子錢又還不上,到那時又該如何是好?還能有誰能給他們留一條活路?
所以,他們當然不去借子錢,也不會去執行新政。
其他的鄉民們聽到這位漢子所言,也皆是不住的在一旁點頭稱是。
“肉食者鄙,根本就不在乎咱們的死活,所以這些東西壓根就都是騙人的!”
“是啊,到頭來還不是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這位大人,您人倒亦是不錯的?删蛣e再幫著他們了,這些人可都沒一個好東西啊!”
縱是李然聽罷,也是不由得于額頭上捏了把汗。他是萬萬沒有想到,鄭國祭氏居然會在庶民的眼中竟會是這樣的形象。
他不禁亦是暗自慶幸,虧得是沒把自己是祭氏家宰的身份在此處說破。
此時,只見又來了幾名婦孺,身邊是牽著幾個剛剛學會走路的稚子,竟也在一旁圍觀。
李然看著她們,看著她們手中的稚子,一時也不禁是有些慚愧。
是的,官家的確是不會理會這些下層庶民死活的。這些庶民之于官家而言,也不過就是一串數字,一臺出產糧食的機器。
即便是李然,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一個事實。
所以,也就無怪乎這些庶民,會對官家抱有如此的敵意,卻反而對他們的主人家“感恩戴德”了。
正所謂“民無信不立”。
雖然這一句話是幾十年后孔子所說的。然而,如今李然所面臨的困境,也大體如此。
可這又能怪誰呢?
怪上面的人?
他們受歷史局限,看不到更長遠的未來。
那怪下面的人?
他們受盡了權貴們的盤剝,無論是野人亦或是奴仆,又亦或是從奴仆到國民,無論是何種身份的變遷,又何嘗不是一部血與淚的交響曲呢?
所以,要想這個國家真正的獲得長治久安,光靠上面或是下面,都是不成的!
“明白了!
“原來竟是這樣!
不枉費李然這一頓打聽,他對眼前的事實終于是有了一個更為清晰而完整的認知。
下面的庶民并不相信上面的“肉食者”所制定的新政,兩相隔閡,新政能推行得下去那才叫怪了。
“既然如此,還請諸位明日清早,到得鄭邑城門一聚!”
問題既然清楚了,那終歸是要解決的。
而他李然此番之所以要深入鄉野探聽民意,也正是為了能夠解決其癥結之所在。
在回去的路上,祭樂又翹著小腦袋與身旁的李然問道:
“那么,夫君這是打算怎么做呢?”
李然卻只是淺淺一笑,回答道:
“樂兒莫急,待明日你便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祭先的智慧
新政與子錢的癥結算是找到了,那么接下來該如何解決呢?
待得李然是回到了鄭邑后,便于私底下又交代了一番鸮翼。祭樂見他二人低聲商議了良久,卻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祭先卻又派人來喚,李然在叮囑完鸮翼后,便與祭樂當即又馬不停蹄的來到了祭先的書房。
待得李然與祭樂是一起進入,但見祭先正在案幾之上寫著文書。
“見過岳父大人。”
李然自是上前作揖行禮。
祭先見他二人前來,當即是按下了筆墨,并是示意他二人近到跟前來說話:
“子明啊,聽聞子錢一事,響應的庶民甚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啊?”
關于子錢一事,畢竟祭先本來也是支持的。所以,聽說子錢運轉的情況不容樂觀,那他這個當家做主的,自也是要親自過問一番才是。
于是,李然便將今日在鄉野間的所見所聞,又前前后后的與他給說了一遍。
不過,除此之外,他還另外補充道:
“不過,岳父大人也不必心急,小婿其實也已有了主意!
可誰知,祭先聞言卻依舊是不甚放心,竟依舊是惴惴不安的在那搖頭言道:
“這件事……恐怕沒有表面上這么簡單。”
聞聲,李然與祭樂皆是一怔。
祭樂不禁是上前一步,并是頗為關切的問道:
“爹,您的意思是……”
祭先看了眼祭樂,卻又是嘆息回道:
“你們所見的那些各城邑下的庶民,大部分都乃是伯石大夫與子皙大夫一黨的,此二人原本一直就反對子產大夫新政,此次我祭氏挑頭推行子錢,此舉又明顯為了與子產大夫的新政相配套的。既如此,那豈非是挑明了要與他二人作對?”
“此事表面上雖是鄉民不知國政,不信任官府。然則,在這其中肯定也不乏是有他二人從中作梗的緣故啊!
“所以,若是僅靠你一人之力,只怕是難以解決此事的!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一兩句話便說到了重點上。
子錢的推行之所以如此艱難,其實,也正如子產推行新政一樣,自然是不乏有守舊勢力從中阻攔的因素在。
“岳父所言極是!”
聽得祭先所言,李然也是一陣恍然。
子錢一事,子產雖已于朝堂之上明確提出了,且豐段,駟黑等人也未曾對此有過強烈的反對。
但是,關鍵之處在于,這件事終歸是要由祭氏來具體落實的。
說白了,他們這些人此時雖不敢與子產正面為敵,但是難道還不能私底下對付你祭氏么?
所以,只要他們暗中是有所防備,那么,子錢一事就不可能是大張旗鼓的給推廣開來。
想到這里,諒是李然也不由得佩服起祭先來。僅憑著簡單的信息,便能推斷出如此多的暗處的貓膩,其經驗之老道可見一斑。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祭先已經看到了這一層,那又該如何解決呢?
“老夫已經細想過了,此事斷不能讓子產大夫替我們出頭,所以還得靠咱們自己解決才行啊!
是的,子錢一事本就是遵循的商賈之道。其背后所遵循的邏輯也大都是商業邏輯。子產作為官家的代表,若是讓其過早的強行干預,最后也只會是適得其反。
雖說祭先是身處的春秋時代的一名鄭國商人,但是憑借著從商多年的經驗,居然對于這些于后世廣為流傳的經典政治經濟理論,也是有一番體悟的。
只見祭先是頓了頓,隨后又接著言道:
“這樣,明日你便備上厚禮,去這兩家走一走。”
“一來,緩解當下的緊張局勢!
“二來,也算是為子錢的鋪一鋪路。”
“切記,在這鄭邑城中,沒有絕對的站在哪一邊的!我們乃是商賈之流,即是商賈,自然該是‘在商言商’的才好!”
最后四個字,祭先咬得極重。
祭樂不太明白,聞聲當即又皺眉道:
“爹,倘若如此做,我們豈非……”
她原本是想說,倘若祭氏向豐段與駟黑示好了,那豈不是對子產的背叛?
可是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了回去。
因為,她知道李然與子產的關系,要李然背叛子產,李然是決計做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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