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僧并未反抗,他略一遲疑,便乖順的抬起手,將遮風擋沙的帷帽緩緩取下,露出帷帽下一張神清骨冷、清心寡欲的俊秀臉龐。
大風揚起他的袖角,撩動他披散的發絲,他站在風里靜靜的抬頭看她,那雙眼眸平和疏落,眼尾仿佛蘊藏無盡的慈悲。
喬知予記得,第一世他抱著她的尸骨痛哭時,這雙眼睛紅得像要流血,里面全是走火入魔的破碎與癡絕。
他那額心一豎金紋仍在,據說這是他天生的白蓮佛眼,可窺鬼神。喬知予就從沒看過他用過,也不知是真是假。
彌望原上,寒風刺骨,呼嘯著將地面上的紙錢刮向空中。
應云渡看著面前騎在馬上的高大武將,額心金紋竟然隱隱發燙。
他閉上雙眼,再一睜開,視野里,血紅色的沖天煞氣從那人身上騰然而起,將他身后的圓月都染為赤紅。
好重的煞氣,好深的惡業!
他想到師父說過,要渡下山以后遇到的第一個罪孽深重之人,如果面前這人都不算罪孽深重的話,那么蕓蕓眾生每個人都是菩薩。
好,渡他!
思即至此,應云渡睜著那雙平和純凈的眼睛,緩緩問道:“施主,你信佛嗎,入我空無宗,消殺業,積善果!
喬知予聞言,看他的眼神不禁帶上了幾分嫌棄。
這一世他怎么有點蠢?就這樣,還怎么做她的大侄女婿,姻姻肯定還是瞧不上他,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她頓時失去了耐心,冷聲道:“本侯不信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你父親要你回京,屁話少說,上馬!”
第28章 第二十八癲
師父讓他入三千紅塵,只為渡一個人。
他問師父,眾生皆苦,渡一個人怎么夠?
師父又說,渡一人,就是渡萬萬人。
師父說的話總是那么云山霧罩,應云渡不懂。
但既然是師父的交代,他必定是要做的。
荒原之上,圓月高懸,一片矮林之中,生起幾簇篝火。
蓽剝作響的篝火前,應云渡慢騰騰從書篋里取出佛珠、錦囊與蓮花古鏡,一一擺在地面上,再伸出那雙修長瑩白的手,珍而重之的逐個撫摸了一遍。
溫暖的火光映在這位年少就入山修佛的皇子臉上。他墨發披散,眉眼溫柔,額心一豎金紋影影綽綽。沉靜的禪意彌漫開來,像是為他周身籠了一層薄煙。似霧中花,似風前雪,似雨余云,隔著搖曳的篝火,讓人看不真切。
喬知予大馬金刀坐在他對面,舉起酒壺狠狠灌下了一口烈酒,一股熱意從腹中升起,驅散了身上侵入四肢百骸的寒氣。
彌望原地勢高,夜晚朔風凜冽,冷得驚人,讓她想起漠北。無數個日日夜夜,她也是這樣守在篝火前,頭頂一輪照耀過千古的孤月,在雪虐風饕中飲下一口酒,想念回不去的家鄉。有時北狄朔狼部夜襲,就起身拔劍,讓冰冷的鐵甲,濺上炙烈的熱血。
祿存與其余不言騎圍在旁邊的篝火前,紀律嚴明的休息進食,整頓精神,并不往首將這邊湊,因此這簇篝火前,就只有喬知予與應云渡。
“你要做什么?”喬知予瞭了一眼對面的假和尚。
看他擺開陣仗,鄭重其事那樣,難道是要做法。第一世是瘋子,第二世是常人,第三世成了傻子?
應云渡雙手合十,“施主殺業太重,已入修羅道,我要渡你!
他說這句話時,那雙眼倒映著跳動的火光,明亮、赤誠,眉心那道金紋似乎在熠熠閃光;鸸饩幊梢豁旊鼥V的金帳,帳中人滿身悲憫。
雙瞳分日月,眉際一星懸,照見人間苦,三辰不在天。是凡世觀音,是清凈菩提。
喬知予不為所動,舉起酒壺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之后,開口說道:“我還沒死!
應云渡極有耐心的解釋:“是渡,不是超度!
喬知予聞言,終于正眼看了眼面前人。
他如此的年輕,一身的純凈與執拗,像她,像很久以前的她。若是沒有經歷后宮的爾虞我詐,江湖的刀光劍影,沙場的尸山血海,若是她還在大學的校園里埋首學習,她也會是這樣,赤誠、真摯、毫無保留,不懼世道險惡,不畏人心惟危,相信憑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很多,很多的東西。
可惜她沒有他那么好運。
不像他天賦異稟,天生白蓮佛眼,兩歲就被接入瑤光山,修一顆八風不動的菩提心;不像他有人手把手教導,由名滿天下的高僧歸云大師領入佛門,走得穩穩當當,步步為營;不像他投得一個好胎,做了大奉九五至尊的嫡長子,在天下大定后還俗下山,進可爭得儲位,退可修得佛法圓滿。
他天之驕子,氣運加身。
她墜茵落溷,零落成塵。
可恨他都如此受到上天眷顧,擁有得如此的多,令人羨慕令人嫉妒,可依然還不滿足,在第一世時對她起心動念,生生壞了她的任務。
一晌貪歡不足以抵消被凌遲的怨恨……
她厭憎他前世的瘋魔癡狂,也厭憎他此刻的故作天真!
若非是他橫插一腳,她何須淪落到在亂世中殺人無數?如果做這個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大將軍就能讓她完成任務,那么修羅道,就是天地間唯一的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