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瓊的事,劉承祐并不是太在意,哪怕是一方刺史,于如今的劉承祐而言,仍舊是個小人物。況且,他的注意力,仍在潞州,在天下大勢。
春夜的月光,仍有些幽冷,悄然灑落在靜謐的軍營之中。中軍營扎于虒亭鎮東南的高崗之上,營帳中,幾盞燭火輕閃,將帳內的空間照亮。
劉承祐背手而立,默默注視掛在面前的一方輿圖。輿圖不甚完整,除了河東及其周邊州縣比較詳細外,其余道州節度,都只簡略地標注著地理位置。
劉承祐的目光落在東京開封,出神,昏黃的視線顯得有些模糊。自開封始,劉承祐腦中不由模擬起契丹人北撤的路線,滑州,澶州,相州,磁州,洺州,邢州,趙州,一直到鎮州(今石家莊)。
不由上前兩步,貼近了看,劉承祐食指點在鎮州上,繞著那片區域輕輕地畫著圈圈,目光漸深邃:欒城在何處?殺胡林,又在何處?
思緒一轉,劉承祐又重新落到潞州這邊,兩眼恰如鷹隼之目,滿是凌厲之意,直勾勾地盯著上黨。拖了這些許時日,潞州的事也該結束了。
“殿下!向訓回來了!”外邊傳來親衛的稟報聲。
“請!”回過神,劉承祐立刻吩咐道。
未幾,向訓大步跨入帳內,拱手便行一禮:“拜見殿下!”
“免禮,坐!
向訓直起身體,卻沒坐下,因為劉承祐還站著。
劉承祐目光清冷如常,打量著向訓,風塵仆仆,面有疲態,氣息尚微喘。從上黨到虒亭,怎么算都有百來里,來回絕不輕松。
此前,劉承祐遣向訓入潞州以探查,在進駐虒亭后,曾歸來過一次,將上黨的局情稟報了一番。其后,再身負劉承祐使命南下……
親自倒了一碗清水,走到向訓面前遞給他。雙手接過,向訓眼中浮現出少許訝異與感動:“謝殿下!
見其仍舊端著水站著,劉承祐扭身至案后坐下,向訓屁股這才落座。
待其喝了口水,平復了一番呼吸,劉承祐方才問道:“結果如何?”
面對劉承祐的問詢,向訓顯然早有腹稿,幾乎不假思索答來:“已經聯絡好了,節度判官高防、巡檢使王守恩、肅銳指揮使李萬超,皆顧念國家大義,愿意反正,以迎王師!李將軍讓卑職上稟殿下,只要我軍南下,必使州城開門以迎!”
聞言,劉承祐略作思量,問:“節度留后趙行遷呢?”
“其人冥頑不靈,一心投靠契丹人,并無回頭之意!毕蛴栒f道。
“可驚動其人?”劉承祐眉頭微凝。
“此人壓迫潞州將校,彈壓軍民,以抗王師。坐困帥府,一心等待著契丹人的援兵!毕蛴枔u了搖腦袋,面露不屑:“”
“契丹援兵?”劉承祐立刻追問:“時間也不短了,那耿崇美,可有消息?”
提及此,向訓臉上也不禁流露出一絲鄭重,沉聲道:“正欲稟報殿下,自節度府傳出消息,耿崇美率偽遼兵馬北上,已入澤州,迫近潞州!
得到這個消息,劉承祐的表情顯得嚴肅多了,起身,緩緩地踱步思量。
向訓跟著站起身,繼續稟道:“初聞此消息,卑職恐事情發生意外,火速北來。殿下,若使胡兵進入潞州,局面也許將脫離我軍掌控,不得不防!”
“可知耿崇美率兵幾何,距離潞州還有多少路程?”垂首復仰,劉承祐看著向訓,欲確認。
向訓卻搖頭,給了一個頗令人失望的回答:“卑職只探得其軍已過澤州,余者,不敢保證!
聞言,劉承祐眉頭鎖得更緊了,心情似有不佳,深吸了一口氣,突地悠然一嘆:“對方,應當不會連夜進軍吧!”
聽劉承祐這么說,向訓有點愣神,不解其意。正欲深思,劉承祐已解了其疑惑,對他說:“看來,還要辛苦你一趟了!”
向訓若有所思,當即抱拳:“請殿下吩咐!”
劉承祐沒有直接回復他,而是朝外高呼一聲:“來人,將馬都校給我叫來!再叫上韓通!”
說完,便回身坐于帥案,靜等。
沒一會兒,馬全義邁著干練的步伐走了進來,后邊跟著韓通。不待其行禮,劉承祐開門見山,直接下令:“全義,你立刻率第一軍將士,輕裝簡行,火速南下,趁夜直趨上黨。我派向訓輔助于你,屆時與城中義士聯絡,里應外合,給我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上黨,我自領軍后續!
“唔……”說著,劉承祐又看了向訓一眼:“上黨城雖有聯絡,仍不得大意,務必當心,不可大意。具體情況,由向訓告知于你!”
“是!”馬全義初時還意外,待聽明白之后,果斷應命。
“韓通!”劉承祐轉向韓通。
聞喚,韓通激動地一瞪眼,挺身應命:“在!”
“稍后,你率騎兵都與向訓先行出發,去上黨。其后,繞城向南刺查敵情,給我搞清楚耿崇美軍的動向。記住,倘若發現胡兵行蹤,不得打草驚蛇,引起其注意!”
聞令,韓通粗著聲音吼了一嗓子:“是!”
命令下達,劉承祐身體又慢慢放松下來,擺了擺手:“去吧!”
隨著劉承祐一道急令,虒亭的龍棲軍將士再度動了起來,不止是第一軍,全軍都在準備拔營,平靜許久的屯駐大營,很快便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第一軍的效率很高,迅速集結起來,拋卻一切重械,僅羸半日之糧,打著火把,順著虒亭道路,抹黑南去。
而劉承祐,則多費了一個多時辰,將一切收拾完畢。
三軍集合完畢,伴著劉承祐一聲令下,龍棲全軍,開始向上黨進軍!
第40章 潞州三杰
上黨的“革命”形勢,事實上比起劉承祐預想的,還有樂觀一些。向訓的回報,實則仍顯保守。
前節度使張從恩去汴之前,將軍政盡委于三人,知節度留后趙行遷、節度判官高防還有潞州巡檢使王守恩。
而這三人中,除了趙行遷之外,另外兩人都對投靠契丹表示不滿。尤其是高防,此人極具民族氣節,在當初張從恩有有意“變節”,投誠契丹之時,便明確而強烈地表示反對。
從梁晉爭霸起,中原政權幾番更替,在這個過程中,崛起了一支強大的力量——河東武將集團。尤其是滅亡朱梁之后,河東集團已不再局限于晉地,開始向全國擴散。王朝興衰,基本就是河東武將集團內部傾軋博弈的結果。
從后唐到后晉,再到如今的劉知遠,中原王朝的迭代,從來就沒有脫離“河東”這個基本盤。
而這高防,便屬于河東武將集團中的一員,且是數量最為龐大的一個層級。他是土生土長的晉人,武將世家,往上兩代都是跟著晉王李克用、李存勖父子打江山的。地位雖不高,聲名也不顯赫,但始終活躍在政軍之中。
眼下的上黨,軍政皆掌于高防、王守恩之手,這兩人都是張從恩留下來輔助趙行遷的。王守恩還是張從恩姻家,服喪期間被召來委以要職,結果契丹使者至后,攬權斂財。怒而生恨,與高防一合謀,將趙行遷架空了。向訓奉命一聯絡,更是毫不猶豫地獻誠了。
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就是肅銳指揮使李萬超了,他麾下有一千多肅銳軍士屯駐上黨。但是,此君的態度甚至比高防的還要強硬,當年陽城大戰,這位還領軍與契丹人血戰過。
至于那節度留后趙行遷,要說他真鐵了心投靠契丹,欲一條路走到黑,卻也不見得。只是在他知留后的這月余時間中,配合著耶律德光的政令,與潞州的括錢使,大肆括取錢財,得罪了太多人,城中軍民有太多人欲殺之而后快。
對上黨城中的危險局面,哪怕再遲鈍的人,都能察覺到。北有河東兵馬入境虎視眈眈,內部又離心離德,但趙行遷卻沒有絲毫辦法,如今只能與契丹來使龜縮于節度帥府,苦苦期待著耿崇美的到來。到如今,連催促求援的信,都發不出去了。
夜半時分,晉中大地還籠罩在一片如墨的暮色中,一支騎兵擦著黑,匆匆南來。在上黨城外,分為兩波,大隊過城,繼續南行,小隊十余騎,舉著火把直接朝上黨城靠攏,領頭的正是向訓。
原本一片寧靜的城頭立時被打破了,值守小校警醒地喝問:“什么人!”
向訓帶人,勒馬于安全距離之外,喘息幾許。仰頭望著那高高的城垣,直接亮明身份:“在下是高判官與王巡檢的朋友,煩勞去通稟一聲,夜馳上黨,有急情相告!”
亮出高防與王守恩的名號,還是很管用的,小校立刻派人去通知了。未己,城門打開一道口子,向訓這十余人,被輕易地放入。
城中,肅銳軍駐地,向訓被指揮使李萬超迎入他的軍帳中。李萬超身形強健,面目硬朗,頭上帶著一道明顯的傷疤,一看就知道這是名歷經戎事的將領。
“向兄,你且于帳中歇息片刻,王、高二公,稍后即到!”入內,指著布置簡樸的軍帳,李萬超抱拳一禮。
“在下也就不與將軍客氣了!”向訓拱手回了一禮,十分自然道:“隨我南來的弟兄,煩勞將軍安排一二!
“那是自然,請向兄放心!”
向訓的臉上,胡須蔓雜,兩眼似乎已有些模糊,盡顯疲態,一副糜頓的模樣。南北連續奔走,甚少停息,又是夜行,兩百來里路程折騰下來,向訓也確是不容易。一倒下,便進入呼呼大睡的狀態,身體的疲乏似乎伴著那一陣陣冗長的鼾聲散去。
沒能讓向訓歇息多久,不過片刻的功夫,高防與王守恩趕到肅銳營。被叫起,向訓臉上也毫無不耐之色,見過禮后,便強打起精神與三人商量大事。李萬超還十分貼心的,給向訓準備了點吃食。
飯食雖然簡陋,但向訓吃得蠻香。也不顧什么禮不禮的了,邊吃邊同三人講著:“三位,得知上黨的情況,殿下已經決定連夜派軍南下。龍棲第一軍,已經率先出發,估其腳程,天亮之前,當能至城下。殿下中軍,自在其后,上黨這邊,就看你們了……”
嘴里嚼著東西,向訓說話稍顯含糊,但三人顯然都聽清楚了。在向訓目光下,巡檢使王守恩當即表態:“我等盼王師如盼甘霖,必定率城以歸!”
王守恩這個人,要說他有什么能力,那倒不見得,為人分外貪婪,每任職地方,以聚斂為事,且毫無下限。只是他家世豪貴,有個十分厲害的老子,受其蔭庇,一路官運亨通。
其父王建立,是隨唐明宗起家的名臣,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性格嚴烈,手段酷辣,殺戮雖多,卻極具威名,曾顯貴至封王?v觀五代諸朝,異姓封王者,雖然不少,但能封王的,都是一時豪杰。
故在王、高、李三人中,王守恩隱隱為首。他表完態,李萬超有點迫不及待地接話:“向兄,且放心,趙行遷與那契丹括錢使為惡,軍民憤慨。我等早不甘為胡寇俎上魚肉,縱使王師不來,亦有舉義之心!”
對這三人的態度,向訓早就摸清了,否則也不會大膽聯絡。此時聞言,點了下頭,鄭重地說:“殿下之意,要全城而下,不得引起上黨動亂。接下來,還要對付,可能北上的契丹軍隊。”
“此事倒也無虞!”高防說話了,此人一臉穩重相,看著就使人心安:“上黨軍隊,盡在我等掌握,趙行遷與契丹括錢使翻不起什么波浪。倒是那耿崇美,殿下顧慮的有道理,不得不防。”
“有諸軍協力同心,大事必成!”向訓笑道。
“事不宜遲!我等連夜舉兵,殺入帥府,斬殺趙行遷與那契丹胡酋,獻城歸順,如何?”這個時候,李萬超一拍大腿,目光灼灼地望著三人。
聽其言,向訓不作話,只是瞥著王守恩與高防。二者對視了一眼,高防點頭,王守恩拍板:“李將軍但率兵攻打節度府,本官領城守士卒控制全城!”
“三位,在下已是身心俱疲,上黨之事,就煩勞你們了。我便于這帳中,再睡一覺,希望我醒來之時,全城盡是佳音!币姞睿蛴柋憩F得十分輕松。
李萬超卻是十分佩服向訓這氣度,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向兄就于本帳好好歇息一晚吧!”
第41章 卷甲入城
王守恩三人退去,準備發動,向訓還真就倒在一張軍榻上,閉上了眼睛。
當然,哪怕身心俱疲,但是在這種時刻,向訓又哪里真的能睡得著。眼睛雖然閉著,耳朵卻高高豎起,當營中傳出士卒集結的動靜之時,向訓更是探手握住了隨身的長劍。
很快,李萬超帶有些激憤的話音自遠處飄來,雖然模糊,卻大抵能聽出,那是李萬超在宣布舉義,激勵士卒,調動情緒。
在一陣呼喝聲中,肅銳軍士奔營而出,往節度府而去,身在帳中,向訓能夠感覺到士卒疾奔的震動。聲響漸漸遠去,軍營慢慢安靜了下來,并沒有過多久,自節度帥府那邊傳來了一陣喊殺動靜,并沒有持續太久,再之后,向訓徹底放松地睡著了。
拂曉時分,東方照常露出了那一抹魚肚白,上黨城北數里,一夜的急行軍后,馬全義領軍如約感到,甚至在他的催促下,抵達的時間比起預期還要早些。
上黨西北,乃兩面平川,視野開闊,躍馬登上一座小山坡,向南張望,能夠隱約望到那矗立在平原上的城池。
“馬將軍,前面就是上黨了!”帶路的探騎頭目,指著遠處晨霧中的上黨城,向馬全義說道。
“傳令下去,讓軍士們就地休息,飲水進食!”招來兩名營指揮,馬全義直接下令道。
又對身邊的探馬吩咐道:“你帶人,去城下探一探情況。務必小心,但有情況,立刻來報!”
“是!”
顧不得精神的少許萎靡,一面等著前方的探報,馬全義一面考慮上黨的情況。這是他第一次獨立領軍,雖然在計劃之內,這一次的任務并不難,但軍爭大事,從來都是大意不得,再加劉承祐的信重之托,馬全義表現得分外謹慎。
依著矮坡,第一軍的士卒們就地歇息,軍中有些經驗豐富的老卒,都抓著這難得的時間進食,恢復體力,隨時準備著可能發生的戰斗。
一夜的急行軍急行軍下來,他們也就在途中停息過一次,在馬全義的催進下,還有不少士卒掉隊了。到此時,全軍已是精疲力竭,戰斗能力也不剩幾分了。
沒讓馬全義等多久,探馬歸來,還帶回了向訓派出的聯絡士卒。帶來了好消息,上黨舉城順降,馬全義大喜的同時,心中也松了口氣。
“將軍,是否向上黨前進,進城休整?”
聞問,馬全義卻是搖了搖頭,回首望了望坡下疲憊不堪的士卒們,抬手道:“不急,再等等!”
硬是又拖了半個多時辰,待第一軍將士狀態有所回復過后,馬全義方才下令,向上黨城前進。等他小心翼翼地領兵至城下之時,天已大亮,城門已開,向訓與李萬超就站在城下。城頭上,懸掛著兩顆血淋淋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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