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陘城關內,除了為數不多的守軍之外,竟然還有一些商旅,要知道,周邊的州縣的局勢雖然有所緩和,但距離穩定還十分遙遠。不提兵災,就隱匿于山中的匪盜,對于貨值經商來說,便是極大的風險。不過,不管在什么條件下,絕不缺冒險求利之人。
劉承祐遣人問了問,基本都是些“晉商”,說著做些糧貨生意。不過,很可能并沒有那么簡單,但是劉承祐可沒什么心思去關注這些人商旅的營生。
經過這么長時間以來的鍛煉,劉承祐沒到一地,第一反應便是視察周邊,查看地勢,了解民情。在井陘這么個軍事要地,自然免不了視察一般。
陶谷跟在劉承祐身邊,掉書袋一般地向他介紹著井陘,這個人讀的書當真不少,表述間甚至有點賣弄的嫌疑。引用《禹貢》、《水經注》之類的古書敘注,再穿插以他自己紙上談兵般的理解,說來說去,就一句熟悉的話形容:兵家必爭之地。
這句話,劉承祐聽得還真是不少,感覺隨便一個關口,都能用這句話形容。哪來那么多必爭之地,還不是得看戰情與具體形勢。
……
并沒有讓劉承祐等太久,避過了正午前后最炎熱的時期,順著山道,在向導士卒的引路下,劉承訓率著兵馬出現在井陘西面。劉承祐親自帶人出關迎候,表現著作為弟弟的“敬重”。
幾個月不見,大哥劉承訓還是那副溫潤君子的模樣,哪怕裹在軍甲下,在殺伐軍陣中,仍舊不減儒氣。只是看起來,一路行軍走來,很是辛苦,臉被悶得通紅,汗水不止。
在關城下,見劉承祐親自來迎,劉承訓似乎有些意外,有點激動地上前拉著他的手:“二郎你怎么親自來了?”
“大哥領軍東來,我這做弟弟的,自當親迎!”劉承祐輕聲道。比起在晉陽的時候,劉承祐似乎沒有那么冰冷了,面容好像柔和了些。
劉承訓同樣在劉承祐身上打量著,有點關心地說道:“你瘦了,也黑了。不過,人沒事就好,你是不知道,母親在太原,可是時時擔心,為你祈禱。
不知為何,劉承訓那一臉關切,讓劉承祐心中頗有些不適。不過,想到李氏,劉承祐流露出了點矜持的動容,也帶著點感慨地問道:“母親身體如何?”
“甚好,就是記掛在心。如今,我們父子三人皆在軍中,哎……”劉承訓說:“所幸還有三郎替我們侍候在側!
聽著劉承訓所說,劉承祐心中倒沒有額外的感觸,李氏在他的印象中,可不是什么柔弱弱弱,見識短淺的女婦,不至于彼。
劉承訓狀態有些不對,一副缺水氣喘的樣子,劉承祐趕緊招呼著他進城歇息?此憩F出身體羸弱的樣子,劉承祐也不由表示出關心,可是心里總歸不自覺地生出些放松的感覺。
“聽說你率軍在欒城,擊敗了契丹幾十萬大軍,還取了遼主性命?如今,你可是名傳天下了!”往城關中走,至陰涼處好受了不少,劉承訓的話匣子打開了。
劉承祐則表示謙虛:“傳言有誤,契丹軍隊加上雜胡也不過十來萬人,又有燕兵、晉兵相助,再加遼主死,方有此勝。還有,遼主的性命可不是我軍取的。不過,要不是他死了,我也不敢領軍夜襲……”
聽劉承祐這么說,劉承訓嘴里仍舊夸獎著,滿滿的贊譽之辭,不過那雙目中隱晦的艷羨卻是一點都沒掩飾得住。
“晉陽如今怎么樣了?”
一路上,不止是劉承訓在試探,劉承祐也在關心河東的情況。
隨劉承訓東來的,只有不到三千軍,又將晉陽的兵力抽調了一撥,算上這些人,可以想象,太原的兵力已然薄弱倒極點了。
叔父劉崇徹底接管太原,權北京留守,以后的河東節度使,基本是跑不掉了。
不過經過劉知遠這傾巢而出的進軍,日后再將將士親屬徙至中原,人口流失,河東又要被抽一波血了……
第109章 治政以安軍民
隨著州縣歸附,節鎮獻誠,鎮州以南諸道州的局勢相繼穩定下來,不過真定這邊,聚集起來的難民流民卻是越發多了。許多人,都是聽說了這邊的情況,把真定當成了避難求生之所,陸續來投。
這些流民中,大部分來自于北面的定、莫、泰、易、定四州。這些州縣此前一直屬于兩國拉鋸交戰處,常年受到戰爭的侵襲,田疇荒蕪,人口流失,本就沒有多少人,但粗略的統計下來,此次南投的竟有六萬余口,這幾乎占諸州三四成的人口數量。
雖然人口一直在不斷流失,但出現這種突然集中南奔的情況,顯然是有異常的,并且不用怎么費腦子,便可猜測到,定然與契丹人有關。
根據細作探查與瀛州何福進那邊的匯報,再加自流民口中得,劉承祐發現,上萬胡騎分掠諸州,墮城池,焚房屋,毀農田,一副放棄這些州縣,向北收縮勢力的樣子。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回契丹人沒有擄奪漢民丁口以為奴,甚至沒怎么殺人,只是搶錢搶糧,驅逐漢民。
契丹人的行動中明顯透著蹊蹺,經過手下文武集中商討,群策群力下,得出了一個結論,契丹人這是在防御,針對劉承祐這支軍馬做御備。在幽州與鎮州之間,清理出一片無人區,以防其北上襲取幽州。
隨著各州的胡兵陸續北撤,幽州慢慢地集結起了大股軍隊,耶律阮也有些撫慰軍心的手段,士氣有所恢復。在這種情況下,該感到緊張的應該是劉承祐才對,然而耶律阮下此命令,顯然不簡單。
耶律阮準備領軍北上奪取遼國帝位了!這是郭榮、魏仁浦幾人的判斷,劉承祐也是這么想的,這也可以解釋其破壞四州的奇怪舉動了。
原本,若是耶律阮能完全接手契丹滅晉之師,幾十萬軍在手,他便有足夠的實力掌控河北局勢,保持威壓的同時,還能調動兵馬北歸上京,奪取帝位。
但是,經過欒城一戰,契丹損失慘重,兵力大減。以耶律阮此時手中所握實力,再想要兩面兼顧,那是不可能的。如欲北去,兵馬是少不了的,那么幽州的防御必然受到空虛。
雖然觀天下形勢,劉軍北上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又不得不防。在耶律阮等人看來,劉承祐敢以八千兵襲契丹十幾萬軍,還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劉承祐派何福進去瀛州,哪怕采取的防御姿態,仍舊刺激到了幽州的契丹人。真定距離幽州,不過四百余里。
當然,為了集中力量奪取帝位,耶律阮或許可以選擇放棄幽州。但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這些年,遼軍能夠充分發揮出其騎軍優勢,縱橫馳騁,肆意掠奪,便是占了幽燕地利、無礙而南攻的便宜。
這等戰略優勢,契丹人中的有識之士又哪里看不出來。這么些年,契丹騎兵基本上都是摁著晉軍的頭打,騎臉輸出,怎么可能輕易放棄到手的優勢。
或者,心念家國,顧全大局,為了維持國家穩定,耶律阮可以無私一點,向上京表示臣服。但顯然,耶律阮并不能做到,故他只能在爭奪帝位的同時,盡量保證幽燕的安全。
耶律阮的心思如何,劉承祐管不著,但猜到了其大致行動方向,卻是有些欣喜的。雖然作為敵人,但劉承祐是很支持耶律阮,北上奪取帝位的,對此,他甚至一直心心念念的。
但不得不說的是,契丹人在易、定、莫、泰四州的破壞行動,確是給劉承祐添加了極大的麻煩。大量難民來投奔,給真定帶來的極大的壓力,尤其是糧食壓力,多了幾萬張嘴,想要滿足他們,可沒那么容易。
在迎接劉承訓之前,劉承祐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其間,管軍、管民、管政。
不是沒有人提議劉承祐,驅散投奔之民,由其自生自滅,這等事情,在這個亂世并不少見,但劉承祐還是選擇了頂著壓力,收容之。
雖然過程會很難,但一旦熬過去,收獲必然是巨大的。不說名望之類,就沖著那“活人”之恩,此事過后,他劉承祐便能增添數萬擁躉,影響的會是數十萬人。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小看民心這種看似縹緲的東西。
當然,若不是此前繳獲了大量物資,使得劉承祐心里有點底氣,他可不敢這么搞。畢竟,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即便如此,真定的糧食消耗也加速,哪怕一直是緊巴巴地供應。為此,劉承祐也是操碎了心,節流的同時,劉承祐是絞盡腦汁地收集糧秣。
除了組織流民上山下水覓食之外,便是協調其余各州刺史、守將運糧支持,雖然各地日子同樣不好過,但總歸能給真定這邊一些支持的,新歸附的各州將吏,大多識趣地給劉承祐面子,支援了些。同時,于民間塢堡、莊園那些大戶人家括借錢糧。
哪怕經過胡人的盤剝搶掠,地主家,總歸是有余糧的。沒有三五處秘密錢糧儲庫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地主。相比于胡人的粗暴搶掠,殺人越貨,劉承祐的手段自然很柔和,很講道理,并且只要糧食。
說是括借,那便是借。派出了好幾名“因糧使”,拿著蓋著劉承祐印鑒的借條,尋大戶而借。因借條乃是空白,括借之時填寫數目,時人呼之“白條”。
不過,以耶律德光此前的“括借民財”政策,各州百姓深受其苦。劉承祐又來這么一遭,雖說是借,總歸是讓人不樂意的。因此,出現了很多“抗借”的情況。
在這個過程中,也很是自然地發生了一些士卒強搶欺壓的情況。對此,劉承祐早有準備一般,十分果斷將那些違反軍紀的士卒全部抓起來,斬首。其后,大加宣揚,此事傳開之后,官民贊之,解糧之事,果然容易了許多。
這件事,劉承祐做得很漂亮,可謂一舉數得,借得糧,安得民,立得威。同時,再次肅正軍紀,震懾三軍。此前的擴軍,雖然加整飭,但龍棲軍的整體素質絕對是降低了的。
那些晉兵,雖然原本是石晉禁軍,但軍紀可談不上好,被吞并的短時間內雖然有所改善,但遠談不上嚴明。此前為穩軍心,劉承祐但以撫綏,待局勢穩定,借著括糧的事厲行整飭,三軍由此肅然。
家有余糧心不慌,在文武臣僚的協助下,真定始終維持著平穩的局勢。在這個過程中,劉承祐的理政能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雖然很累,但劉承祐甘之如飴,將十數萬軍民協調理順的那種感覺,他很享受。
鎮州不治,何以治天下,這是劉承祐此前一直堅定的想法。在真定,他是刷足了經驗。
第110章 拉劉承訓下水
在劉承祐親迎之下,抵達真定城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天邊只余下點殘陽剩霞,暖風習習而吹,倒分外舒適。
兄弟倆并轡而行,仍舊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多是劉承訓主動提起話題,至于劉承祐,始終表現著一副矜持的神態。
他這個大哥,似乎突然對戰事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或者說對劉承祐這幾月的戎馬生涯,很感興趣。
暮色下的真定城,被星星點點的燈火照亮,層次分明,人很多,顯得挺熱鬧。以城池為中心,在外圍搭設了不少暫住的難民所。燈火閃爍,有些恍眼,在朦朧的暮色中顯得有些夢幻。
免不了的,是嘈雜與混亂,但在混亂之中,又分明體現著秩序,似乎很矛盾,卻能讓人感受到那亂世中難得的安定。
雖然有不少難民、流民被劉承祐疏散到鎮州治下縣邑安置,但真定這邊仍舊最大的聚集地,加上原本百姓、軍隊,人數有十好幾萬。一路穿過營地,劉承訓發現,有許多人明顯饑腸轆轆的,卻不吵不鬧不呻吟,哪怕暮色籠罩,仍舊能夠發現許多人神采之間蘊含著的希望。
軍隊路過,或是出于畏,抑或是出于敬,不消警示,沿途的百姓都主動退避看。見著這么些人,被劉承祐治理得井井有條,秩序井然的,劉承訓很是驚訝且感慨。
不過,一切平和的氣氛中,總有不和諧的東西。在城門下,搭建著一座四四方方的臺子,上邊豎著好幾道粗木樁子,木樁上綁著一些人,看起來都是些強壯的百姓,繩索縛身,動彈不得。一個個顯得很絕望,有幾人,大概是經過白日的暴曬,仍舊出于昏死的狀態。
“二郎,這些是?”指著那些人,劉承訓疑惑地問劉承祐。
劉承祐平靜地說道:“都是些即將行刑的死囚!”
這就是一座刑臺,用以處決犯人,從臺子周邊彌漫著的濃重的血腥味可知,已經殺了不少人了。
見劉承訓好奇,劉承祐簡單得對其解釋了一下。對流民劉承祐基本是進行半軍事化的控制,為了穩定秩序,下了幾道臨時法令。偷盜者死,搶掠者死,斗毆者死,不聽號令者死,至于傷人、殺人就更不用提了……基本上,將刑罰的紅線降到了最低。
而刑臺上的那些人,顯然是觸犯劉承祐的禁令,被巡檢士卒抓起來,暴曬示眾,隔日便行刑。
聽完劉承祐平淡的描述,劉承訓呆住了,吸了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方才有點遲疑地說:“如此用刑,是否太過嚴苛了?”
劉承祐瞥著劉承訓,他這大哥,眼神中似乎帶著些不忍。見狀,劉承祐輕輕地回答道:“刑亂國、用重典。”
劉承訓明顯想要說些什么,但劉承祐直接指著城關內,岔開話題說道:“我已命人召集真定文武,迎接大哥!
看著自家弟弟那張既陌生有熟悉的平靜面孔,劉承訓張了張嘴,卻是嘆了口氣,沒說什么。心里暗自猜測著,莫非是上戰場,殺戮之氣影響,二郎的殺心變得如此之重。
劉承祐自然不會去管他這大哥此時的復雜心思,扭頭望了望那些在各營地巡邏的士卒,又掃了眼刑臺上的那些人。收回目光,又恢復了平靜。
刑罰嚴苛?那是一定的。但是,不得不為,城里城外,十幾萬人聚在一起,哪里那么容易做到和諧共處。農民、商賈、百工、婦孺,甚至盜賊、罪犯混雜其中。此前,劉承祐已然見識過那種無序、混亂。
在這樣的情況下,建立一個嚴苛的秩序,絕對比無序要好,雖則簡單粗暴,但效果直接有用,此時的結果,便是明證。即便有些矯枉過正,那點代價也是值得的。
劉承祐既然收納這些難民,他們就得守規矩,事實上,只要守規矩,又豈有性命之憂。而被觸法被殺的,從來都是那些被不安分的人。
真定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城垣顯然是被修繕過的,毀壞的房屋,也在重建之中。這么多廉價民力,劉承祐是趁機好好利用了一番。
在州衙,在劉承祐的安排人,文武臣僚齊聚,拜迎劉承訓,參加劉承祐準備的接風宴。宴席弄得很簡單,劉承祐并不想搞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劉承訓顯然也表示理解。
以水代酒間,望著堂間文武,劉承訓心中又有感慨了。他家二郎,如今麾下當真是人才濟濟了……
翌日,劉承祐繼續放下手中的事務,親自做著接待工作,陪大哥在城內外視察。政、民、軍,依次檢視過,甚至帶著劉承訓到幾座燕營中走了一遭。
不過,劉承訓畢竟關心的,還是欒城一戰的戰果。他此來,可是奉了劉知遠的命令,要押送南下東京。命令,劉承祐也早就收到了,若說不爽,心里自然是有的,還不小,但他一點也沒表現出來,反而積極配合。
劉承祐的頭腦很清醒,不管是出于討寵,還是為了國家,都得拋卻私念。反倒是有些將士,發表了些怨言,早早地便被劉承祐狠狠地訓誡懲罰了一頓。
以此事,劉承祐就當鍛煉自己的器量,站在江山社稷的高度來看這個問題,是看得極開,甚至樂于以繳獲財器緩解國家財政。
當見著城中如砂礫堆積的金銀、甲械、財貨,又看了看那些戰馬,劉承訓也是迷花了眼。事實上,契丹人自中原擄掠之財,數目是何等之巨,真正被劉承祐所儲積的也不過三四成罷了。余者,不是分發以作犒賞,便是在戰亂中流失,另外,還有不少被契丹人輸送回國,那是當初耶律德光很早便下令進行的事。
“可想而知,我國民受胡人擄掠盤剝到了何等程度!”劉承訓沒有表現出貪欲之色,只是長嘆一聲,哀民傷時。
逛了一圈,劉承訓果斷向劉承祐表示,他要去拜訪馮道那些石晉舊臣,顯得迫不及待,很重視的樣子。
劉承祐則繼續當著向導,引他前去,一一拜訪,結果,大皇子的溫和謙遜,很是贏得了一干舊臣們的贊譽欣賞。
從頭到尾,劉承祐都顯得云淡風輕的,只是在最后,帶著劉承訓一道兒,再度去拜訪趙延壽。關于幽燕的計劃,劉承祐是打算把他這個大哥拉下水。
第111章 動心
自待賢館出,天色已暗,劉承祐落后半個身位以示尊重,兄弟倆默默地走在街道上,向州衙而去。劉承訓背著手,蹙著眉,眼神不是瞥向劉承祐,一臉的踟躕與猶疑。
“二郎,此事是不是有待商榷?”沉吟許久,劉承訓終于開口。
劉承祐帶劉承訓去見趙延壽,自然將他的想法與計劃和盤托出了,并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顯然,他這大哥對他的計劃并未抱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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