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人,狠起來的時候,比起武人的血腥殺戮,還要滲人,令人肌骨生寒。面對其疑惑,劉承祐淡淡一笑:“看來朕以嚴法治國,如今也算是深入人心了。
開國之初,百廢待興,天下縻亂,江山不穩,人心不附,朕既是如履薄冰,小心治國,也需以嚴刑正法,匡補弊端,糾察錯誤。然而,今非昔比,南方諸國尚未平定,但天下歸一,民心向安,乃是大勢,不可更易。
如此,也不可再長久保持國初之時的高壓嚴酷,一味的嚴刑峻法,固然令人畏懼,但其弊端已初現,使人不自安。更可慮者,有將吏專行嚴苛,斷事一律從嚴從重,只為獻媚朝廷,完全背離朝廷立法之初衷。是故,在量刑判罰方面,尤其民事獄訟方面,朝廷當有所寬改,加強核驗!”
見扈載下意識地點著頭,劉承祐繼續道:“不過,對孫行友的處置,倒也并非源自‘寬刑’理念。如你所言,定州的問題,嚴肅對待,殺了孫行友也不為過。
朕之所以選擇息事寧人,一者,通過前后的調查以及孫行友的態度來看,他確實無反叛之意,只是一時昏聵,畏罪而慌不擇路,所幸他及時悔悟,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二者,孫行友在定州,行為或有偏差,但終究沒有倚勢弄權,枉法害人。
三者,定州的事情,并未傳揚開來,也未造成什么嚴重的后果,既已控制,朕不欲將之擴大。
四者,兩年前孫方簡病逝前,曾向朕上奏遺表,已言定州之事,請求將孫行友調離定州,只是朕當初沒有答應罷了。有孫方簡遠識在前,今孫行友果犯其事,定州積弊,朕亦有其責任……”
聽劉承祐這一番解釋,扈載不禁面露恍然,作揖道:“陛下慮事,令臣欽佩!”
稍微考慮了一會兒,劉承祐道:“你再替朕擬一詔,敦促白重贊與李浣,整軍安政,永寧軍移駐飛狐,另外,以那藥繼能為永寧軍副使!”
“是!”扈載應道。
“張德鈞!”劉承祐又吩咐著:“去看看,皇后與貴妃、諸皇子有沒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是!”
劉承祐今日的行程,是準備到山中走一遭,既做踏青游覽,也為看看藥山、藥田,體察一番蒲陰的藥監醫政。說起來,劉承祐算是歷代以來,最重視醫政的君主了。以太醫署為核心,圍繞以軍醫、官醫、民醫,構造了一套醫政制度與體系,雖不算完備,但可持續發展,并在逐步改善之中。
發展到如今,最大的問題,仍是醫政人員的不足,即便他致力于提高醫者的待遇與地位,但愿意經營其道的,仍舊是少數人。大漢的人口基數在那里,即便加上政策引導,總體而言,投入在醫療事業上的資源仍舊不多。
不過,到目前為止,在大漢官府醫職在冊的人員,已然突破了兩千三百人,其中軍醫就占了三成,但對于一個萬乘之國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受限于社會發展階段,劉承祐已然是盡力。
……
乾祐九年四月二十五日,御駕終于抵臨真定府,到達此番北巡在河北道的終點。而在府城外,府尹、壽國公李少游已然率人做好了迎駕準備。
“真定府尹臣李少游,率府下僚屬,恭迎陛下!”驛道邊,紫服玉冠、渾身充斥著上位者氣息的李少游,恭敬迎拜。
對于李少游的態度,顯然迥異他人,都沒做什么表面功夫,直接讓他上鑾駕敘話。
御駕啟動,緩緩駛向真定城,鑾駕內,劉承祐笑吟吟地打量著李少游,輕笑道:“游哥,經年未見,可是讓我想念啊!不錯,有一府之君的氣度了!”
如今的李少游,身上已全然不見當年的輕浮浪蕩,規矩嚴謹,極有威嚴。常年的高位經歷,說一不二,顯然是歷練出來了。
聞問,李少游也露出了點笑容,應道:“臣也十分想念陛下啊!這些年,陛下可還好?”
“吃得好,睡得好!只是大漢情況,你也應該知道,該操勞的,躲是躲不了的!”劉承祐說。
李少游微微感慨:“臣僅治真定一府之地,三十萬之民,便感責任重大,勞神傷身。陛下身兼大漢之社稷,千秋之偉業,其負累,可想而知!”
“看來這幾年的典政經歷,讓你頗有心得啊!”劉承祐輕笑道。
“唯有時時牢記陛下教誨,上不負君,下無愧民,略盡職守罷了!”李少游道。
“你我之間,哪里還需這些客套話?”見李少游始終有些矜持的樣子,劉承祐故作不悅,擺了擺手:“何故與朕如此生分?”
見狀,李少游這才松弛了些,笑道:“陛下威儀日重,臣當守其節,不敢側目!”
“哎!”見他始終略帶矜持,劉承祐微微一嘆,并不強求,君是君,臣是臣,李少游能有其認識,比較難得,也能將這番君臣情誼,保持得更久。
“你快滿三十歲了吧!”劉承祐說道。
“陛下操勞諸般,竟還記得臣的年歲,感激涕零!”李少游應道。
“歲月之流逝,實在令人感到無力。此番出巡走一遭,我亦感老之將至啊!”劉承祐說。
李少游愕然,當即應道:“陛下富有春秋,鼎盛之年,何以言老?”
伸手指了指頭,劉承祐道:“朕這鬢間,已是華發早生,奈何不得。
李少游這才注意道,認真而關切地說:“陛下才二十七歲啊!你是過于操勞了,懇請陛下,為家國天下計,保重身體。
劉承祐說:“在其位,謀其政,不敢懈怠。不過,比起早年,近年來已經好多了,有像你這樣的良臣賢才,治守天下,我這肩上的擔子,可輕松不少!”
“陛下謬贊了!”
說著,劉承祐問李少游:“聽說你膝下,又添丁口了?”
提及此,李少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兩子兩女!”
“這你卻是把我比過去了,我不如你啊!”劉承祐笑了。
李少游說:“臣府中子女十余人,都快養不起了!”
劉承祐神情顯得很輕松:“你這是讓我給你增加官俸爵祿。
“陛下說笑了……”
第96章 李少游的新去向
真定府,作為大漢河北,除了大名府之外,人口最多,財稅最多的州府,常年來,屬于供血輸血的角色,在北面防線的構造上,起了極重的支持作用。也因為北面邊軍的緣故,使得真定府在軍事上的重要性,更重于大名府。
堅實的城墻,高大的闕樓,平整干凈的街道,鱗次櫛比的肆舍,如潮的行人,不絕的車馬,來自各縣鎮及四方的商旅,進入真定城,微服而行,劉承祐看到的就是這等景象。
望著滿目的安定之景,劉承祐面帶笑意,略作感慨:“我猶記得十年前,真定城的情景。那時還是天福十二年,國朝初立,我率軍自欒城而來,起義方休。闔城士民,飽受荼毒,財產括盡,民有菜色,人心離散,惶惶不安。整座城池,被混亂與動蕩所包圍,廢了不小的心力,方才有所恢復!”
說著,劉承祐偏頭對跟在身邊的李少游道:“治政如何,觀城池氣象,百姓面貌,便可知曉!市井百態,民生氣象,是做不得假的!”
這話,算是對李少游政績的認可與夸獎了。而聽其言,李少游卻一種坦誠的態度,回道:“不瞞陛下,臣在真定,著實沒有做什么事,一切按照朝廷制度與政策來,再沿襲李公(李谷)之政。到任之時,上下已然歸治,不過享受前任遺澤,實無什么值得稱贊的政績了!”
“你這可就謙虛了!”劉承祐輕輕地搖搖頭:“能維護治安,穩定秩序,使士民百姓有一個安定舒適的環境,若不悉心善察,豈能做到這些?
我可聽說了,每年春耕、夏種、秋收,都是你最忙碌的時候,往下屬州縣也跑得勤,已經做了事情,有什么成績,于百姓有口碑,于朝廷有記錄。政績功勞,不必避及,難道我還會責你向我請功嗎?”
“陛下這般說,倒顯得臣矯情了!”李少游嘿嘿一笑。
“這些年,真定府為供應北軍,做出了卓越貢獻,糧秣之所產,財稅之所出,可謂豐足!”劉承祐說道。
“還仰賴陛下的恩澤,使真定府,少受災害,水旱不侵,乃有此安!”李少游又將功勞分給皇帝。如今的李少游,就給劉承祐一個明顯的感覺,謙虛厚重。
提起災害,劉承祐表情稍微凝了下,道:“路過滄州的時候,我察問過,同為北方大府重州,那里是年年災害,尤其是水患,泛濫尤甚!”
“這些年,河北大災小災不斷,相較之下,真定府有陛下的庇佑,可稱風調雨順,生民多受其澤!”李少游說。
聽其言,劉承祐當即笑出了聲:“你這話,可不準確,大漢上百州府,難道受朕庇佑的,只有你真定府嗎?”
“陛下說的是!臣失言了!”李少游恍然,立刻做出一副請罪的表現。
見狀,劉承祐不由有些無語,拍了拍他肩膀,抱怨道:“你真的是變了,變得無趣了,一點玩笑都開不起了!”
“不管怎么說,作為一府之長官,你在真定做得不錯,朕很滿意!”劉承祐認真地說。
“陛下如此盛贊于臣,臣實不敢當,難以承受!”李少游應道。
對其反應,劉承祐都有些無奈了,擺了擺手,說:“罷了,不談這些了。自乾祐五年至今,你就任真定府,已經快四年了,朕此番北巡,查察州府,賞功罰罪,有心給你換個職位,也想聽聽你的想法,你屬意何處,是隨朕還朝,還是歷任地方?”
聞言,李少游臉上沒有露出明顯的變化,想了想,拱手說:“臣愿聽陛下調配,陛下讓臣到何處,臣就到何處?”
“你。 眲⒊械v認真地打量了他兩眼,說:“朕給你兩個選擇,一時回朝就任開封府,二是到關中任布政使!”
“臣聽聞,李公到任開封府,不過才半載。 崩钌儆斡行┮馔。
“朕也不瞞你,相信你也能猜到。朕將李谷調任開封府,既是讓他補景范之任,也是為他拜相做準備!怎么樣,你接任開封府,李谷入政事堂,考慮考慮?”劉承祐笑吟吟地看著李少游。
李少游還真的認真地想了想,應道:“臣還是去關中吧!”
對其考慮,劉承祐也不作深究,說:“既如此,那就這么定了!扈公(關中布政使扈彥珂)已年逾古稀,終究年老,關中多事,政情復雜,朕也不忍他繼續為國操勞負重,你接替他,也合適!”
“朕在真定待兩日,你就隨朕西赴北京設祭,順便走一趟兩京。太后,對你這侄兒,也是十分想念的!”
“是!”李少游應命,頓了下,關心道:“不知姑母,身體如何?”
“去歲病了一場,不過經診治,已然好轉。太后身體若不虞,朕也不好放心出巡遠游啊!”劉承祐說。
李少游松了一口氣,嘴里默念了句,似乎在感謝三清道祖的保佑。
游城結束,回府衙途中,端坐在車駕內,傾聽著街談巷語,市井喧囂,劉承祐腦中回憶起此番與李少游的交流,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悵惘之情。
他若有個朋友,必屬李少游無疑。即便在早年,他“自閉”的那段時間,李少游也是他最信任的兄弟與爪牙,在他未定太子之位前,便秘密為他奔走籌謀,堅定地站在他這邊。
劉知遠駕崩,繼位前的些許動蕩,也是他傾心保證,引導著李洪信,為他保駕護航,平衡史弘肇。后來,武德司的建立與發展,監察內外,河東的操盤……
一樁樁,一件件,李少游功勞在腦中閃現。
早年的時候,李少游在他面前,可是放得很開的,甚至能主動和他談聲色犬馬,講女人之妙。但不知什么時候起,二者之間,慢慢地生疏了,李少游在他面前,規矩恭順,低調韜晦,及至如今,連說些心里話,都是小心翼翼,得體應對。
這種變化,以劉承祐的心性,實則是看得開的,也樂見之。但人嘛,總是復雜的動物,總有感情糾結的時候,他劉承祐也不例外,雖則孤家寡人的命,時而也會渴望,有個傾心相知的朋友。
思慮了一陣,劉承祐晃了晃腦袋,眼神再度恢復了清明,心頭些許無謂的感傷,似乎已被完全摒棄了。只是,那道隨著車駕行進微微晃動身影,越顯孤寂了。
不過,作為皇帝,劉承祐身邊可不會缺少陪伴的人,尤其是女人。在真定府衙中,享受到了十分的熱情,而這熱情,來源于提前到真定候駕的郭寧妃。
暮色降臨,月朗星稀,經過一番激烈而暢快的翻云覆雨,劉承祐的身體,越顯得疲憊了,身心俱疲。
輕紗薄被之間,暗香浮動,感受著細膩的肌膚,結實的臀股,劉承祐越發感覺,情欲于他,漸無趣味了。
“你們到真定多久了?”劉承祐輕聲發問。
郭娘子香汗淋漓的,幾縷秀發粘在額頭,頰間殘留著嬌艷的紅潤,伏在劉承祐胸膛,應道:“有七日了!”
“怎么不在堯山多陪婦翁幾日?”劉承祐說。
“不敢誤了時日,與官家錯過,爹爹也讓我早些北上候駕!”郭娘子應道。
“婦翁永遠是這般識大體,盡臣節。 眲⒊械v夸了一句:“他身體如何?”
“精神矍鑠,身體康健,爹爹在鄉里生活,十分愜意,平日里教導郭儀,或放馬山野,或射獵深林,或讀書,或弈棋,或垂釣,或行舟,或呼三朋四友,縱情流觴……”郭寧答道。
“如此逍遙自在,令人羨慕!”劉承祐語氣中滿是艷羨之意,說:“我聽說,官府給婦翁修建的府邸,他拒絕入住,反而拿來作書塾?”
郭寧解釋道:“爹爹以為,官府所修之宅逾制,豪華壯麗,非他所能享受。是故,用以作教學之所,既哺育鄉人,也為朝廷培養一些人才……”
聽其言,劉承祐不得不暗嘆,郭威,真國士!這是要讓自己,心懷歉意!
第97章 再臨井陘
自真定渡滹沱河向西,越七十里,便至井陘。作為太行八陘之一,從古至今,井陘的名氣還是很高的,白重贊調任滑州之前,便在此鎮守了幾年。
當年,晉帝石崇貴被契丹北虜蒙塵,高祖劉知遠也曾率軍,打著勤王濟難的旗號,欲東出太行救駕,所選取的路線,也是井陘(土門)。當時,與遼軍還在井陘打了一場勝仗,結果嘛,至井陘而返,回到太原后不久,就在執行導演劉承祐等人的策劃下,黃袍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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