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壁之內,哀鳴不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情狀可憐,都是一副畏懼而仇恨的表現。
“趙知府,這段時間,所拘押的人,都在此營中了!”站在寨樓上,縱覽營中情形,慕容承泰對初至的趙普說道。
“這里有多少人了?”趙普的表情有些冷硬,問道。
“近三百戶,一萬多人!”慕容承泰給了個大概數據,然后道:“這些人,真是大富,前后收繳的絹帛錢財,價值巨大,糧食四十萬石,每家土地,少者數千頃,多者數逾萬?梢娺@些人,是如何巧取豪奪,方才積攢下如此財富……”
趙普說道:“那些糧食與土地,如何處置的?”
慕容承泰聳聳肩膀,說:“糧食分為軍糧與官糧,至于土地,就需要趙知府與衙去安排處置了……”
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表情平淡的慕容承泰,趙普心中有種緊迫感,這干軍漢,動手真的是又快又狠又準。
“各地民情如何,可有動亂?”趙普又問。
慕容承泰說:“些許小亂罷了,朝廷給難民賑糧,又減免其租稅,剿滅匪盜,大部分人,還是感恩戴德的。但難免有少數懷念孟蜀的叛逆分子,陰圖謀亂,翻手可定!不過,想要成都及蜀中安定,還需要趙知府你們負責了!”
大概是成都養人,慕容承泰的膚色都白了幾分,但見其淺笑,趙普心中一陣無語。聽出來,自己大概是來給他們善后的了。他眼前所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的“成果”,軍隊有預謀,有組織,有方法地掠奪、整治,結果與影響,絕不會如慕容承泰嘴里說得那么簡單。
趙普此番入蜀,是走的東路,川東諸州,問題不大,川南貧瘠,也不是照顧的區域,唯有這平原地區,究竟什么局面,還需他實際去走訪一番……
考慮幾許,趙普說道:“成都周邊,集中了數萬流民,本官當發放土地、錢糧、種子、耕具,需要軍隊配合,速安之!”
“這是應該的,末將想,都帥會全力配合府君的!”慕容承泰點頭應道。
“還有,這些人,不便長久羈押于此,當盡快遷出川蜀!”趙普又道。
慕容承泰表示,當去與向訓商量。
離開的時候,趙普的心情并不算美好,他感受到了壓力,就他所觀所察,蜀中的情形,可不算樂觀。就一個原因,向訓他們,搞得太狠了,成都這里有座“北營”,綿州呢,梓州呢,其他地方呢。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將帥們對于軍隊的掌控還是到位的,對于蜀中小民沒有苛虐,否則,就等著一場足以將蜀中打廢的大亂吧……
即便如此,趙普心里仍舊不敢有所放松。在劉承祐與趙普的計劃中,是當區別對待的,但顯然,平蜀漢軍,擴大化了。沒辦法,嘗到了甜頭。
當然,被漢軍整治的人中,自然少不了無辜者的,然而,洪水泛濫之時,是不會在意無辜抑或有罪。人間悲喜,禍福難料,要么反抗,否則只有各自受之。
而遠在東京的劉承祐,自然也是難以體會蜀中被破家散財的貴族、官僚、地主、商賈們的悲痛了。他只求一個結果,并且,以一部分人的苦痛,換來大部分人的安定,并加強大漢對川蜀的統治,值!
第153章 亂事終不可免
“天府之國,錦繡之城,成都真是個好地方吶!”策馬輕馳,身后跟著一隊士卒,趙匡胤漫不經心地巡看于成都的坊里。
道路很寬,地方很靜,周遭都是高門大戶,但其中半數已空,嗯,都被漢軍尋各種由頭批捕問罪了。剩下的,察覺到趙匡胤這一行人,都躲在府內,透過大門縫隙,偷偷地窺看。
望著周遭緊門閉戶的府宅,完全可以想象,那府門背后的偷窺的目光,是怎樣惴惴難安!
“唉!”趙匡胤重重地嘆息一聲。
“都帥,你近來為何喜歡長吁短嘆?”已經快成為趙匡胤身邊的侍衛將軍了,黨進跟在其側,聞其嘆,不由嘀咕道:“你難道還同情那些人?”
“我只是覺得,向帥如此做法,太過嚴苛了,容易引起蜀人共憤,不利于川蜀的穩定與鞏固!再者,如此做法,有傷軍紀之鞏固,軍隊之建設!自進入成都城后,多少將士迷了眼,再這么下去,只怕軍隊將腐化矣……”趙匡胤嘆道:“成都如此,尚在我等控制之內,幾時整飭,但鎮守各地的將領們呢?缺少監管,我只恐他們放縱過甚,引起變亂!”
聽其言,黨進則不以為然,說道:“將士們滅蜀,歷盡艱險,合該有賞,再者,又沒有燒殺搶掠,對于那些仗勢欺人,倚權斂財的人,就該整治,還蜀中百姓一個公平,澄清世界,都帥何必過慮?再者,你不也厭惡那些貪污枉法,作奸犯科之輩嗎?”
連黨進都能說出這么一番道理來,顯然,向訓在針對蜀中權貴、官僚的清算一事上,思想建設還是很到位的,與將領們達成了共識。當然,若不是那些靠收繳得來的大量犒賞軍資,估計他們真就真信了。
事實上,對于此事,趙匡胤的心路歷程是比較復雜的。起初,他是完全不同意這么做,但是向訓,又拿糧食,又拿犒賞這些來說事,并取得了大部分將領的支持,他也無奈。畢竟,不能逆全軍將士們的心意。
在趙匡胤眼里,自進入成都之后,向訓似乎變了一個人,恣意妄為,不擇手段。原本,趙匡胤還以為向訓在自污,但隨著動作越來越大,范圍越越廣,手段越來越狠,他甚至開始懷疑向訓生出異心,想要收買軍心。
不過,發展到如今,趙匡胤眼光自然不只局限于那些被整治的權貴、官僚,與那些足可堆積成山的錢帛財貨,他看到的,是一場變革,一場通過嚴酷手段刷新蜀中積弊的運動。吃相或許難看,且具隱患,但軍隊得其利,小民得其地,朝廷得其治,受損的只是那些既得利益者。
同時,趙匡胤也相信,向訓絕無異心,他的舉措與做法,是自絕于蜀中權貴、官僚,見棄于地主、商賈。這么大規模的動作,背后若無授意,向訓絕對不會,也不敢。而且,趙匡胤基本能夠肯定,這絕對是天子的意思,朝廷諸公,斷不會如此激進,唯有天子有這等膽魄,這等強勢。
更加意味深長的是,從頭到尾,朝廷頒布的善后內容,都是中規中矩的。而蜀中的變動,更像是平蜀漢軍,眼饞蜀中財富,而任意妄為,行搜掠之舉,并且,只是盯著那些貴族、豪富。
向訓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朝臣攻訐的污點,而他處的位置,極像個背鍋位。但是,向訓似乎甘之如飴。
想通了這些,趙匡胤沉默了,不再為那些蜀中貴族說話了,即便心存異議,但與天子的意志相逆,趙匡胤還沒那么頭鐵。
然而,這么長的時間下來,從平原諸州傳來的消息,讓趙匡胤又有種不吐不快的沖動了,他覺得,已經夠了,該收手了……
“元朗兄!”注意到趙匡胤的神情,黨進開口了,一臉的真誠,連稱呼都換了:“不是我說你!你似乎太愛惜名聲了,上下那么多將士,連向都帥都取了些錢財,你何必這般。當年在揚州,你是主將,也就罷了,如今在成都,上邊有向都帥頂著,你又顧忌什么?你這般堅持,我們這些做屬下的,心里也不痛快吶……”
聽黨進一番話,趙匡胤眉頭一挑,同樣認真地看了看黨進,嘆道:“孟蜀雖定,但南方尚有唐、吳越及嶺南,此例一開,我只恐軍心難以收拾,日后取江左,若再效此法,恐引起其頑強抵抗!”
黨進不屑地道:“南方皆弱旅,如敢頑抗,盡數掃除即可,何需那么多顧忌!”
聞言微訥,趙匡胤心中暗嘆,黨進倒是活得簡單輕松。沉吟了下,好奇地問道:“你此番分了多少賞?”
“大多換成了錢絹,絹有50匹,錢200貫!秉h進嘿嘿一笑。
“不算少了。 壁w匡胤微微一嘆,想了想,說道:“聽說你弄了些美酒,我酒癮犯了,回去之后,當與我共飲!”
“好!”黨進應道,覺得趙匡胤有開竅的跡象。
前方一陣喧嘩聲,引起了趙匡胤的注意,上前一看,卻是一座高大的府門前,一干漢軍,正興沖沖地往外邊搬用東西,開啟的幾個大箱子,整整齊齊全是絲綢絹帛,巨富之家!
大開的府門上,清晰可見幾個大紅字:世修降表李家。看到這幾個字,也就知道此乃誰人之家了。因為先后為前后蜀寫降表,孟昶投降后,有成都百姓趁夜在李昊府門上寫的,以作嘲笑鄙視。
原本,李昊對此心中也慚之,家人欲換門,被他止住了,說無用,任其留于中門,以示坦然。但在后來,成都變故,那么多的貴族、公卿、大臣,被漢軍清算,李昊反而命人將那六個字翻新,似乎想要告訴所有人,漢軍進城滅蜀,他是有大功的……
或許真有了效果,又或許因為與向訓搭上了干系,確實沒有軍士侵擾,安穩至今。但是,后蜀權貴之中,論家產之多,生活之奢靡,能超過李昊的,可沒多少人。
有這么一則小故事,當年蜀臣趙季札購得一份李昊曾祖李紳受封宰相的制書相贈,李昊專門搭起一座彩樓供奉,又大宴賓客慶祝,幾乎把成都城內有名的歌姬都召至私宅陪宴,靡費之巨,遠超旁人想像。并且,送了足足兩千匹帛給趙季札作為謝意,與當初趙普使蜀,不敢匿賄的數目相當……
這樣一個巨富之家,怎能不被盯上。
李府前,趙匡胤見著這副場景,卻察覺到了異樣,若是正常受命,絕對是先將李家的人拿下,定下罪,再行處置,而此時在李府出入的漢卒,更像是在搶掠。
“敲詐”二字浮現在腦海,趙匡胤眉頭微凝,他最顧忌的,就是此點,將士任意妄為,軍紀難免松弛,上面開了頭,下面就屢禁不止。
驅馬上前,趙匡胤冷斥道:“你們是哪軍、哪營的?”
正兩眼放光的軍官,這才注意到趙匡胤,顯然不認識他,但心里估摸著軍職應該很高,行了個禮,頗為倨傲地道:“我們奉國軍的人,正在執行公務!”
“這位將軍,這李家確實很富,倉庫里錢絹都快發霉了!”言罷,眼神一閃,湊上前小聲道,又看了看趙匡胤身后的兵士,以一種大方的語氣道:“末將也取不完,就拿這部分,剩下的就獻給將軍了?”
聽其言,趙匡胤臉上怒色一閃,不由哈哈大笑出聲。
“趙都帥!”一聲悲切的呼喚打斷了他。
放眼望去,只見門前,李昊這老兒一臉委屈地看著他,老眼中既有畏懼,又有期待。
“好!好個奉國軍!”低頭,冷冷地盯著那軍官:“王全斌就是這樣帶兵的嗎?”
軍官似乎也搞清楚趙匡胤的身份了,見他不客氣,軍官臉上的笑意也斂起來了,桀驁不馴地應道:“趙都帥,何故辱我家都將!”
“把東西放下,帶著你的人,滾回軍營!”趙匡胤淡淡地道,語氣強勢無比。
聞言,軍官更不樂意了,仰著頭頂道:“趙都帥,你軍階雖高,卻還管不了我們奉國軍的人!”
“。 痹捯魟偮洌銘K叫一聲。
卻是黨進驅馬上前,一鞭子朝他臉上抽去,怒斥道:“你這狗才,敢如此對趙都帥講話!”
黨進的氣力何其大,一鞭子下去,血肉模糊的,一張臉直接毀了,這名奉國軍官顧不得其他,倒在地上,捂著臉嚎叫,好不容易緩過來,卻連眼睛也睜不開。
偏頭瞪了黨進一眼,趙匡胤盯著他,語氣異常淡漠:“把東西放下回營,我不想再說第三遍!”
趙匡胤的威勢,豈是一個中下級軍官能夠強抗了,最終狼狽而走。其后,直接忽視李昊的拜謝,趙匡胤驅馬尋向訓而去。
“這軍紀不整,必生大亂!”臨時帥衙中,找到向訓,趙匡胤板著一張臉,嚴肅地對他道,語氣難得地有些沖。
向訓與趙普正在商量著什么,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問道:“元朗何故如此氣憤?”
趙匡胤表情嚴重地將方才的事解釋了一遍,聞之,向訓眉頭也皺了皺:“竟有此事!”
看著向訓,又瞧了瞧趙普,稍作猶豫,趙匡胤拱手道:“向公,請恕末將直言,掊斂之舉,該當停止,軍紀軍法,務必嚴整。李昊乃蜀中老臣,名望頗高,對大軍入城,也是有功的。如今區區一個下級軍校,就敢登門敲詐勒索,這絕不是一個好的征兆。
末將以為,當收攏兵卒,嚴肅軍紀,勿致擾民,還蜀中百姓以安寧,擇日班師!”
“元朗之言有理!”向訓點了點頭,但一臉平靜地對他道:“對于下面的軍官,是該嚴厲約束了,不過,班師之議,就勿提了。一者,川蜀猶待鎮定;二者,朝廷尚未降制;三者,你看看這幾封軍報……”
聽其言,稍帶著點疑惑,趙匡胤接過,然后表情迅速沉了下去。不過,卻沒有過于驚訝。軍報內容:綿州、劍州、梓州、閬州,豪強連叛。
“諸州連叛,現如今,平息叛亂,才是最主要的!”向訓輕嘆道:“不過你說得對!軍紀軍法,是該嚴肅了!”
未己,王全斌氣勢洶洶地來到,面色氣憤而兇狠,對著趙匡胤便質問道:“趙匡胤,你何以鞭笞我部下!”
……
第154章 絕不姑息
入冬的東京城,已經冷了許多,城池也增添了幾分蕭肅,平蜀的喜悅勁兒漸漸過去,大漢翻開一頁新的篇章。大量的金銀、玉器、甲仗、財貨,源源不斷輸入東京城中,肥了劉家與朝廷,也讓上下了解到,川蜀究竟有多富。
不管如何,對于皇帝與朝廷而言,平蜀收益巨大,吃得盆滿缽滿。雖然,劉承祐更在乎的,是川蜀那兩百余縣,數百萬民,以及天府之國肥沃的土地。
不過,隨著軍情急來,為這波大勝,蒙上了一層陰影。
崇政殿中,召集幾名重臣,進行一次機密程度極高的御前會議,聽取樞密院關于“蜀中叛亂”的奏報。柴榮語氣嚴肅,沉穩地敘述而來:
“根據蜀中奏報,叛亂初發于綿州龍安縣,由其境內六土豪,聚鄉勇,蠱惑百姓為亂,偷襲巴西城,為懷威都將何重建所擊敗,叛軍退往龍安、石泉地區。
劍州有千余蜀卒,率先謀叛,攻克劍門,為鎮守劍閣的韓繼勛率軍收復。梓州、閬州等地,亦是如此,以當地土豪、豪強為主,打著興復孟蜀、驅逐王師的旗號,爭相反叛。
到十月中旬,川蜀境內,舉旗響應,趁機謀亂之地,已達十二州,以綿、漢、梓、簡、眉、閬六州最為嚴重。叛亂之眾,達十萬之數……”
瞟了劉承祐一眼,柴榮繼續道:“此番叛亂,以平原地區州縣為主,川東地區尚且平穩,川南有不穩之像,局勢若不速定,難免有因緣為奸,趁勢為亂之逆眾!”
聽其陳述,劉承祐掃了一圈眾臣,平靜地問道:“情況,諸卿都有所了解了,如何應對蜀中亂事,可盡抒己見!”
事實上,光看叛亂爆發及波及的范圍,就可知道,此亂的起因何在,參與過前番廣政殿議的諸臣心里也清楚。
李谷想了想,問柴榮道:“川蜀駐軍,有何平叛的策略?”
柴榮說:“此番叛亂,以蜀中貴族、豪強為主,裹挾愚昧無知的川民,再輔以一部分貳心的降卒,趁隙某亂。向訓奏報,他將穩固川東與川北,招撫川南,保障進出之交通。同時,對降卒加以甄別控制,以獎賞錢糧、土地,安撫其心,收為己用,否則,既生此亂,以分駐的入蜀大軍,難以兼顧全境。
所幸,此番亂事驟起猖獗,但亂軍各自為戰,并未練成一片,難以互相配合,協同作亂。向訓計劃,暫以穩收諸城,以為據點,先清楚成都周遭亂事,再調集重兵,逐步清除余叛……”
柴榮話音方落,魏仁溥開口了:“蜀之叛亂,只要降卒能夠穩住,勿致受惑作亂,局勢便在控制之中,向訓的選擇沒錯。至于諸州聚叛者,烏合之眾,既缺兵甲,又短訓練,絕不是大軍對手。將之困死在蜀中,以成都為中心,逐步清除,問題不大!”
劉承祐點了點頭,亂情傳來之后,他一直顯得很冷靜,未怒未躁。目光轉向范質,對早已張口欲言的范相公道:“范卿有何意見?”
范質的表情略顯復雜,有種心累的感覺,他早就勸過劉承祐,不要太過急進,否則必然生亂,但是不聽。如今果生其亂,但是,范質這心里,倒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面對天子的目光,范質嚴肅地道:“陛下,亂事既起,一切當以平亂為先。朝廷遠在東京,消息傳遞困難,臣以為,平亂事宜,還當委以向訓全權,以求速定亂軍,恢復川蜀的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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