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官員,在通事舍人的引導下,魚貫而入萬歲殿,劉皇帝正襟危坐的身影也迅速落入眼簾,隨著整齊的參拜聲,殿中的寧靜也被打破。
“臣等參見陛下!”
“平身!”
一干人起身,而后分列兩班,畢恭畢敬地候在下邊,靜待皇帝訓話,有好幾人,都難以掩飾面上的復雜情緒,或緊張,或激動。
這一干官員,察其服色,品級并不高,最高也就六品。當然,年紀也有大有小,但大多都屬于青壯年。
看著這十余名官員,劉承祐開口了,語調很是輕松:“都別站著了,坐!”
“謝陛下!”微撅著屁股的官員們,再度齊聲拜謝,仿佛排練好的一般。
內侍給眾人奉茶,劉承祐也淺淺地啜了一口后,再度看著眾人,緩緩道來:“在座諸卿,有的人見過朕,有的人沒有,但是,朕對你們可都知曉,你們每一個人的履歷,朕都親自查閱過!”
聞此言,有好幾名官員,都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劉皇帝則繼續說著:“你們是吏部從全國精心挑選才俊之士,每個人都有安治一縣的成績,至少歷兩任,出仕年限最短的,也有五年了……”
說著,劉皇帝將目的道出:“朕將你們選拔入京,無他,是有重任相托!”
此言落,當頭的一人,頓時代表出言:“請陛下吩咐,臣等必不負所托!”
這是趙匡義了,有身份的,說起來話來,就是有底氣,聲音足。這干人中,最年輕的就是他了。其他人反應雖然慢半拍,也都緊跟著表態。
嘴角揚起一抹笑容,劉皇帝道:“憑你們過去的政績,已經可以調任州部,承擔更重的責任。不過,朕選你們上來,是欲直接授以知州,以一州地民委之!”
這下,大部分人都露出喜悅的表情了,升官,沒有人不喜歡。在大漢的官僚體系中,從縣到州,是一名官員仕途的一道大坎,而如能從知縣、縣令直接到知州,則屬躍升了,跳過了中間的緩沖考核期。
早年的時候,因為人才匱乏,百廢待興,因陋就簡,有不少因為政績出色,而得到越級提拔的。如今,卻是越來越少了,除非你政績、功勞過于出眾,抑或出身高,有后臺,有人提拔。
畢竟,劉皇帝統治天下,也快滿二十年了,這么長的時間,是一代人的成長,也使得大漢各方面趨于成熟穩定,穩定的同時,也帶來一定的固化。
早年的時候,大漢政壇之上,有大量三十歲以下的州官,到如今,能在這個年紀就主政一州的,可謂鳳毛麟角了。并且,哪怕是縣官,年紀也越來越大。
大漢主要的取才渠道,還是科舉,但科舉也不是一中舉,就委實職了,觀政制度已然推行多年,所有人,都需要兩到三年的觀政考核,而后授官。在這個過程中,就能刷掉一部分,而大漢也一千多縣,官職也就那么多,等逢缺時,耽誤的時間就更多了。
再加上,如今的科考制度,也不是僅憑著讀過些四書五經就行的,一個實務,就需要足夠的閱歷與見識來彌補,很多人參與科考之前,都嘗試著在地方為吏,有一定典事經驗后,再行入京。
這也就使得參與考試的士子,年紀越來越長。比如開寶三年的常舉,參考的一千多名士子中,最年輕的也有二十三歲了。
而像那種翩翩公子、少年高第、意氣風發、人生贏家的情況,已幾乎絕跡。劉皇帝意思,科舉選材,最終目的還是選官,而做官,是要能辦事,會辦事的,不是能讀書、會讀書就行了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此前為武夫時代過去而欣喜的讀書人,慢慢地發現了,屬于文人的春天,并沒有到來;蛘哒f,沒有徹底到來。
在大漢,讀書仍是出仕最公平的一條出路,但如果想僅僅憑借讀書就贏得一切,那也是妄想。讀書人的地位在提高,這是事實,但僅靠做學問很難做到高官,也是事實。
官吏通常是連在一起的,但兩者之間區別,也是格外大的。以一縣為例,只有知縣(縣令)、縣丞、縣尉、主簿是朝廷所授官職,其他所有吃俸祿的職位,全都屬于吏。
以往,愿意為吏的人,都是少數。而在如今的大漢,愿意放下架子,從刀筆小吏做起的讀書人,反而越來越多了。
成功的科考,是條通途,然而,考試越來越難,考核越來越嚴,競爭也越來越大。相較之下,從吏做起,任職的要求與標準低很多,哪怕上升艱難些,至少有希望,有方向。同時是一份生計工作,還有積累經驗繼續科舉的機會,大漢科舉在年齡上可沒有限制。
這些年,因為表現出色,由吏升官者,大有人在。此事在殿中,就有兩人,是從微末小吏,一步步做到縣令的,雖然他們都花了至少十二年的時間。
“不過,你們也別高興得太早!”看著漸露喜色的這些縣官,劉皇帝微微一笑,輕飄飄地道:“一州之任,可遠重于一縣,此番所授,皆屬偏遠邊州,河西、黔中、廣西、安南,這些地方,情況復雜,漢夷雜處,非能臣干吏難以治之,條件也遠比你們原先所任艱苦!
這話一出,所有人臉上的喜色都慢慢消失了,很多偏遠地區,一州之地,當真不如中原一縣,有的更是遠遠不如。如果是這樣,那這官升的,可就真不知該喜該憂了。
底下,趙匡義面上倒是流露出一抹恍然,畢竟比旁人,多了解一些情況。
見眾人神色變化,劉皇帝還是慢條斯理的,甚至語氣中都帶著笑意,很溫和的態度:“此事,朕也不強求,如果吃不了那個苦,不情不愿地去上任,朕也不放心以邊州相委。不愿意的,朕也允許發還原職,不作計較……”
劉承祐話說得輕松,然而對于當下的這些縣官們而言,又哪里有選擇的余地。因為,話是可以反著聽的。
世界上絕不缺貪圖安逸者,但能被吏部選拔上來的人,絕對不在其中,他們或有見識,或有經驗,并且有足夠的為政能力。而有能力的人,一般都有向上的野心,如今皇帝指了一條路,再難再苦,都得走下去。
再者,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升官,仕途的一次大進步,品秩待遇都將得到提升。邊州或許艱難,卻也是容易出成績的地方,從乾祐初年開始,劉皇帝就專門下過一道詔書,朝廷對偏遠窮困州縣官員的升遷考核,是有優待的,這是加分項。
而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則在于,這是由皇帝親自接見授官,叮嚀囑咐,天下那么多小官小吏,有多少能有這樣的待遇?
這對于他們而言,實則也是一次機遇。今后在他們的履歷上,也會記錄上這一條,開寶五年春,帝召見于萬歲殿,同行十二縣官,皆授州職……
都不是蠢人,因此,這回不用趙匡義牽頭了,紛紛表示,不論何州,不懼艱苦,愿為朝廷牧守。尤其是那幾名出身普通,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人。
對此,劉皇帝也不意外,意態滿意,吏部的選人,還是很到位的。當然,不排除他這個皇帝的作用。
笑容不減,劉皇帝再度說了一句令人心潮起伏的話:“朕再贈爾等一句名言,宰相必起于州部!”
說這話時,劉皇帝還專門看了趙匡義一眼,趙二也感受到了皇帝的目光,一向城府不錯的趙匡義,也難得地露出了一抹激動的神色。
很明顯,這是劉皇帝對他們的期望與勉勵,雖然,對于在座的人而言,或許需要他們再奮斗二三十年,也很大概率不能實現,但向往一下還是可以的。
第94章 汝公出山
皇城前廣場,占地極廣,經過多年的添筑布置,也已不復從前的空曠,九十九根盤龍柱按照易排列,也將偌大的廣場分出若干區域;食堑耐䥽,也在雕梁畫棟之間,得到彰顯。
原本是留出來給宮城擴建用的空間,反而成就了這一片盛世廣場,用作慶典,也是劉皇帝閱兵、親民的最佳場所。
開寶五年的新年大典,匯集前來一瞻龍顏,為皇帝與朝廷賀的東京士民,已達二十五萬之眾。龐大的廣場幾乎被塞滿,那場景之盛,倒也凸顯了這座皇家廣場的價值。
此時,劉皇帝當頭,緩緩踱走,置身其間,方才真正感受到這座廣場的魅力,最直觀的感覺,大。
輕輕地撫摸著其中一個盤龍柱,劉承祐對跟在身邊的慕容彥超道:“比起增擴宮室,有此盛世廣場,同樣壯麗,可彰天威,皇叔以為如何?”
對此,慕容彥超還能怎么說。一直以來,他可都因為東京皇城的局促與開封的宏大互不協調,而希望劉皇帝能夠按照當年開封的擴建藍圖對皇城進行繼續修建,但劉皇帝就是不許。
如今,這片廣場已然改造完畢,擴建的空間也消耗完了,慕容彥超也只能順著劉皇帝的話說:“陛下不愛宮室之浮華,實乃天下萬民之福!”
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只是,臣聽過一句話,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陛下既不吝重資以修開封,為百萬官民謀福,再撥錢款,繕修宮室,還有人敢置喙嗎,臣料也無人會對此非議。以陛下之圣明,本非沉湎于奢華享受,又何阻于皇城正常開建……”
顯然,這都快成為慕容皇叔的一種心結了,或許也有點強迫癥的因素,不協調的地方,看著當真別扭。當然,經過對皇城廣場的改造,那種突兀感已然消失了。
聞其言,劉皇帝還是樂呵呵的,說道:“朕覺得,開封宮室已經足夠壯麗,宮中那么都樓臺殿宇,空置猶多,何需再行擴建。東京布局已成,也不必過于求全了!”
“是!”慕容彥超還是恭敬地應道。
當然,東京皇城,實則也是經過向北擴建的,只是非當年開封大建那種規模罷了。而如果想要再做改進,同樣也有不小的余地,比如宮中有大量老舊的殿宇樓閣是可以重建的。尤其是作為大典重禮場所的崇元殿,劉皇帝都覺得小了。
看著他,劉承祐繼續道:“不過,到了洛陽,皇叔可放心施為了!”
聞言,慕容彥超頓時老眼一亮。見狀,劉承祐又趕忙打了一劑預防針,道:“不過,還是要是控制錢糧,保證質量,愛惜民力。朕有復輝煌之意,但勞民傷財之事本當謹慎,切勿激發民怨!”
“臣自當牢記陛下叮囑!”慕容彥超立刻說道。
對此,慕容彥超可是分外有自信的,畢竟當年開封那么大的工程,都主持干下來了,有成功的案例,經驗十足。這一點,劉皇帝也是相信的,而改建過程中遇到的問題,相信憑著慕容彥超的身份與手段,都是能夠解決的。
因此,劉皇帝一副大氣的模樣:“皇叔辦事,朕放心!”
“多謝陛下信任!”
“看來李卿的身體果然恢復得不錯!”陪著劉皇帝閑逛的,還有汝國公李谷。
作為二十四臣之一,李谷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只是這幾年,因為身體的原因,一直在養病。當初從江南返回東京時,一度讓劉皇帝顧慮又去一功臣。
所幸,功成名就之后,再有幾年的調養,李谷的風痹之癥,得到了極大的緩解。其癥狀嚴重之時,不只肢體疼痛難忍,甚至連站立都艱難,如今,卻能陪著劉皇帝出游。
“還多仰賴陛下恩澤照拂,方得緩解!”人雖衰老,但精神頭不錯,李谷拱手含笑道。
擺了擺手,劉皇帝嘆了口氣道:“有病即養,遇癥即治,此醫師療養之功。朕的保佑倘若真的靈驗,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功臣故舊,永別辭世了……”
顯然,劉皇帝又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元勛宿舊。不過,心態迅速地得到調整,臉上又掛上了笑容,對李谷道:“既然身體恢復,能否還朝辦公?”
聞問,李谷立刻就明白了,這是劉皇帝又要啟用自己了。略加思索,李谷拱手道:“只要陛下不以臣老病,愿為朝廷效力!”
李谷有一點是劉皇帝比較欣賞的,那就是從不矯揉造作。聽其表態,滿意地道:“如讓卿這樣的大才,閑居在家,碌碌余生,這才朝廷莫大的損失!
說著,劉承祐直接表明想法:“朕有意,以卿為開封尹!”
聞言,李谷有些意外,不由說道:“開封尹不是徐王在任嗎?”
徐王劉承赟,由巨鹿王爵晉封,這個劉皇帝的堂兄弟,高祖的養子,可以說是大漢宗室之中,除了雍王劉承勛外地位最高的人了。且一向安分守己,低調做人,對劉皇帝的任何安排都是恭順聽命,此前擔任著宗正卿。
當初,前開封府尹高防卒于任上,劉皇帝為繼人的人選,也是費了一波腦細胞?紤]來,考慮去,最終以劉承赟尹京。
這幾年過去,沒什么出彩的地方,大問題沒有,小差錯不斷。最關鍵的,是劉承赟自己感覺疲憊了,畢竟開封府管轄的是一城十數縣,一百好幾十萬人,要治理得經竟有條,難度不是一般大。
而劉承赟呢,雖然不是個笨人,但性子稍顯迂緩,面對紛繁的公務以及層出不窮的問題,難堪其負,終于主動向劉皇帝請辭希望另舉賢能。
于是,劉皇帝直接想到了李谷,畢竟當年他自河北調入京師,就當過一段時間府尹,如今也只是復擔其任罷了。
面對其疑惑,劉皇帝自然給劉承赟留了顏面,說道:“徐王是朕的兄弟,宗室之中,如今以他資歷最重,朕這一家子也越來越多,兒女們也漸漸大了,因此,還是讓徐王替朕管著宗室庶務,更合適些!”
“卿可隨時交接就任!”劉承祐有道。
“臣奉命!”李谷也很干脆,拱手道。
別看他已六十又四,但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皇帝既然不鄙他年邁,還欲與他重任大權,他也沒必要自薄,愿意在開封府尹的位置上,繼續為大漢發光發熱。
“恭喜汝公,榮登首府!”一旁,慕容彥超向李谷道賀。
李谷自然地回了一個禮,嘴里說道:“還應感謝陛下的信任!”
比較湊巧的是,跟著劉皇帝的這兩老臣,都當過開封尹。
“皇叔,你將赴洛陽,趁著出宮,我們在城內尋一酒樓,擺上一桌宴席,就當朕給餞行了吧!”談完正事,劉皇帝又一臉輕松地對慕容彥超說道。
“自當聽從陛下安排!”慕容彥超回應,不過補充了一句:“有一事,希望陛下應允!”
“你說!”劉皇帝隨意道。
“這置辦宴席的費用,由臣來承擔!”慕容彥超道。
“怎么,皇叔這就開始替朕省錢了嗎?”劉承祐微微一笑。
“臣多受陛下恩賞,無以為報,只欲略盡一份心意!”慕容彥超道。
“你這份心意,朕納了!那就這樣,朕請客,你花錢……”
第95章 皇后又進諫
“不是同皇叔與汝公出宮巡游,一敘君臣之誼嗎?發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惹你慍怒如此?”坤明殿中,面對帶著股洶洶氣勢而來的劉皇帝,大符略感意外,溫和地問道。
抬眼看了下他的皇后,劉承祐自審了一下,問:“我很生氣嗎?”
“嗯!”大符肯定地說道:“甚是明顯!”
劉承祐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嘴里嘀咕著:“怒形于色,這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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