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封之事鬧得沸沸揚揚,甚囂塵上,你也有所耳聞吧!”劉皇帝又問。
“是!”郭良平聞言頓時心思一動,點頭應道。
“朕聽說,為此事,你還與潘美他們發生了爭執!”提及此事,劉皇帝語氣中已然帶上了幾分嚴厲。
感受到劉皇帝語氣變化,郭良平微驚,低頭答道:“臣贊同陛下主張,潘樞密等似乎并不認同,有所遲疑,因而做了些意氣之爭!
“僅僅是意氣之爭?不見得吧!”劉皇帝拿起御案上擺著的幾道奏章,隨手一丟,冷幽幽地道:“朕可收到不少對你的劾章,想聽聽是怎么描述的嗎?”
說著,不待郭良平回答,劉皇帝便又道:“恃寵生驕,居功自傲,藐視上官,不敬前輩!朕相信,這些舉報之中,固然有些夸張之辭,但能讓這么多人群起而攻,向朕反應,你郭良平本事不小吶!”
劉皇帝這帶著明顯譏諷的話,對郭良平而言有如一盆冷水澆下,站不住,更坐不住,直接跪倒,滿臉惶恐地請罪道:“臣狂妄無知,慢待了潘樞密,懇請陛下恕罪!”
看著在自己面前伏身請罪做出一副誠惶誠恐模樣的郭良平,劉皇帝心中并無半點波瀾,用沉默給他施加壓力,待他有些扛不住之時,方才再度開口。
劉皇帝召郭良平來,當然不會只為樞密院內部那些紛爭,那些矛盾說嚴重也嚴重,但劉皇帝若不在意那就半文錢都不值。
之所以當頭棒喝來這么一番訓斥,只不過是敲打此人一番,郭良平也確實欠敲打?粗蛔园驳墓计剑瑒⒒实哿昧讼滦渥,慢悠悠道:“你能贊同朕的分封之議,朕很欣慰!但,若只是口頭上的支持,太廉價,不實用,若是被當做攻擊政敵的手段,以達成不可告人之目的,那就是其心可誅了!”
這還是劉皇帝頭一次毫不收斂、赤裸裸地向一個臣子表露猜忌,聽得郭良平冷汗淋漓,腰完全直不起來,只能以一個卑微的姿態接受圣訓。
“臣……臣……”郭良平不說伶牙俐齒,但平日里邏輯思路總是清晰的,否則在樞密院的日常工作中就不是爭辯,而是胡攪蠻纏了,但此時,腦子卻是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劉皇帝則沒有顧及其反應的意思,擺手道:“廢話朕就不多說了,分封之時,海口已夸,朕就一定要做,且要做成,否則,朕這張老臉往哪里擱,你說是不是?”
劉皇帝這話問的,實在讓人為難,回答是不妥,回答不是則更不當,于是郭良平干脆道:“臣無二話,請陛下降詔,但有所命,無有不從!”
見郭良平著番表態,劉皇帝終于笑了笑,挪了挪屁股,談話的氛圍總算緩和了些,手指著同樣掛在殿側的“分封圖”,道:“其他地方不需你操心,但南洋,朝廷中屬你最有發言權!這些年,大漢在南邊的開拓成果,一部分是在你的率領下獲得的,剩下一部分也在海軍道支持與保護下!
“陛下謬贊,臣不敢當!”感受到劉皇帝話里的肯定,郭良平心下微松,故作謙虛道。
看著他,劉皇帝問:“朕對南洋諸島的分封考量,想來你也聽說過了,說說你的想法!”
聞問,郭良平不由陷入思索,沉吟片刻,拱手道來:“就目前對南洋探查所得,大小島嶼雖眾,但多為環境惡劣、人跡罕至之雨林,那些普通土著雜夷所據之土地,不足為道,天兵一至,自是投誠乞降,為奴為婢。
真正值得重視的,唯三佛齊、阇婆二國,二者雖屬蠻夷邦國,但所據之土,皆是南洋土地精華所在,有多年的耕作基礎,價值巨大。
臣當年在南洋之時,眼觀膏腴之地,淪于那些土著之手,既覺可惜,又覺痛心,若由我勤勞之漢民經營,莊稼物產,足可養民數百萬。
同時,這二國,建國稱邦,頗有歷史,而臣一向以為,要實現拓殖南洋的最終目標,必需夷其國,滅其史,而后傳播我大漢皇帝之恩威,發揚我華夏文明之光輝……
而今陛下如欲行分封擴地之舉,那這兩國也必須夷除!”
郭良平鄭重地向劉皇帝闡述著他的意見,并且越說越興奮,這兩年在樞密院有多憋屈,此時陳述地就有多痛快,這種勾勒藍圖的激揚是在潘美等老帥壓制下感受不到的。
劉皇帝認真地聽取著,沖喦脫示意了下,讓他給郭良平上杯茶,而后又問:“當初對三佛齊一戰,根據你戰后的奏報,贏得有些僥幸,我軍勝得太快,敵軍敗得太痛,又有阇婆國及諸土著部落勢力的牽制,方才迫使三佛齊王服軟。
但奪一島,哪怕是個戰略要地,與滅其國相比,性質是不一樣,其反應不一樣,大漢面對的困難與承受的抵抗也是不一樣的。
還要加上一個阇婆國,那困難還要更上一層樓,你覺得能否成行,又當如何做?”
聞問,郭良平澎湃的情緒稍微冷靜了些,思索一陣,表情更加鄭重地道:“陛下,臣堅持分封可行之理由,或者說依仗,主要有三。
其一,乃是大漢國力之強,甲兵之雄,如三佛齊、阇婆二國,雖不乏剽悍之士,但訓練、紀律、裝備都遠遠落后于大漢,正面交戰,不論水戰、陸戰,絕不是王師對手。如遇戰事,只需尋找戰機,促成決戰,消滅其軍隊,那滅國便成功了一半!”
“有些樂觀了吧!”劉皇帝凝眉道:“即便如你所言,消滅了他們大部分軍隊,但三佛齊人若死不投降呢?若他們改正面抗爭為游擊作戰,躲到那些山地雨林中,騷擾襲擊,和安東那些蠻人那般與朝廷周旋呢?”
對此,郭良平殺氣騰騰地道:“陛下,安東都督府已然做出了表率,而這些年安東治安之改善,也是有目共睹的,既然安東現行政策是有效的,自然可以用到南洋。
何況,非臣狂傲,與東北蠻夷相比,那些南洋土著,實在稱不上對手,真正的困難,在于如何順利出海作戰,如何保障軍需后勤……”
第377章 南洋攻略
小心觀察了下劉皇帝,見他反應平淡,郭良平又道:“臣還有兩點考量,一在于出海闖蕩的數十萬大漢商民,這些年出海的,都是敢打敢拼敢博之人,不論是經商、墾殖還算開礦,都是成群結隊,抱團取暖,武裝開拓,由他們自發組織基礎軍事訓練,始終保持著,其刻苦程度,訓練成果,有些甚至遠遠超過國內地方的鄉兵訓練。
這些人不論在國內是什么身份,各自之間又發生過什么齟齬,但在外都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大漢子民。此前,朝廷雖然鼓勵支持出海拓殖,但并未將之組織起來,充分調用發揮其力量,若能有效組織利用,那就是數十萬兵。
眼下漢民在南洋建立的城鎮、堡壘,多緣海而設,且過于分散,自保有余,開拓不足,甚至有不少地方在土著常年的侵擾下,損失巨大,不得不放棄。
此前,已經有不少南洋商民發出呼聲,希望能建立如良平島一般的軍政機構,將諸鎮甸據點連成一片,能有效支撐、保護漢民立足當地。
陛下如欲分封南洋,這些海外漢民,就是最重要的支撐,也是最可倚仗的力量。如欲封國,也當圍繞著那些已經建立的城鎮、堡壘、據點建設,這是夯實基礎的事情!
郭良平侃侃而談,滔滔不絕,似乎在向劉皇帝證明,他和那些逢迎上意的官員不同,他是有深入了解,也做仔細思考的。
見劉皇帝聽得認真,一副若有所得的模樣,郭良平信心更足,繼續道:“還有一點則是,南洋那些蠻夷土著本身的矛盾,是可以大加利用。
如三佛齊者,雖有不短的歷史,然其政治、軍事建設,都格外粗糙,也沒有形成一個強力的集權朝廷,其屬地雖廣,但并未如大漢這般對地方形成有效約束統治,大量的部落蠻民分布其間。
而不管是海軍,還是有實力的商民,與不少土著部落都是交流往來,甚至有些部落,就是為我們效力的。
臣以為,以夷制夷,會是一個有效減少大漢封國阻礙與損失的辦法。如今爪哇島上,阇婆國正在崛起,其王穆羅茶有一統全島之意,雖然對我漢家百姓友好,并不斷遣使來朝尋求支持,但島上漢民仍舊不免憂慮。因此,不論是為封國,還是為大漢商民的身家與安危,朝廷也該斷然采取措施,爪哇島絕不能任其一統,哪怕只是名義上!”
說著,郭良平又像尋求肯定一半地朝劉皇帝飛了個眼神,緊跟著又道:“另外就是,臣居南洋多年,也算縱覽各地,除了了解地理、軍事,也在觀察其風俗人情。
在臣看來,南洋溫暖濕熱,農牧漁獵環境得天獨厚,各項產出巨大,但當地土著蠻夷并不知珍惜,也不需如我漢家子民一般辛勤勞作,不需精耕細作,便足夠維持生計,因此,他們除了愚昧落后,還散漫懶惰,固然有民風剽悍者,但并無堅強堅決之意志。
許多土著部落與世隔絕,對外少有交流,對那幾個蠻邦國家,也無忠心認同。因此,陛下所慮三佛齊、爪哇等國頑強抗拒之情況,發生的可能并不大,只需敗其軍,滅其國,毀其建制,再輔以分化招撫之策略,足可功成!”
說到這兒,郭良平不再繼續講了,他認為自己說得也夠多了,倘若這都得不到劉皇帝的認可,那再多說也無益。
而劉皇帝顯然是被郭良平說動了,或者說他只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一些具備可行性的建議,不管是此前的劉承勛,還是此時的郭良平,他們的話才是真正具備說服力,畢竟人家身臨其境,耳聞目睹,是經過實踐的。
至于其他人,反對可以,但劉皇帝憑什么要接受,全盤納諫?想要說服劉皇帝,至少去南洋走訪一遍,調查一番再說,而這些,是絕大部分大臣難以做到的。
劉皇帝沉默了,而沉默越久,代表他思考越深,也意味著他在南洋分封之事上的主意越發堅定。
良久,劉皇帝抬眼了,先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后緩緩道:“南洋之事,如欲功成,免不了動刀兵,朕雖對皇子們寄予厚望,但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慎。朕有意以你再赴南洋,統籌征伐之事,你意下如何?”
驟聽此言,郭良平是既激動,又喜悅,他如今需要的正是這么一個機會,一個海闊天空,伸展抱負的機會。樞密院的日子,實在太壓抑,太憋屈了,哪有橫海出擊、馳騁大洋來得痛快。
極力地克制著內心的波瀾,郭良平昂首挺胸,重重地抱拳,擲地有聲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見其狀,劉皇帝點點頭,思忖少許,又問:“以你的測算,要用多長時間,方能掃平夷邦,建立封國?”
別看郭良平自信滿滿,說得痛快,但在這個問題上,腦子卻清醒著,表現也難免有些遲疑。這抹遲疑被劉皇帝敏銳地察覺了,眼睛一瞇,表情微冷,道:“怎么,這個問題讓你為難了?”
郭良平頓驚,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動了幾下,但還是不失謹慎地答道:“臣以為,有十年之力,足可功成!”
“十年!”劉皇帝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在大殿內回響,震得郭良平心肝直顫:“朕年近六旬!你覺得,朕還等得起十年嗎?”
所有清醒、冷靜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劉皇帝那顆固執、驕愎、急切的心,而這聲質問,恰恰反應了他的一些心情。
而對郭良平而言,直面劉皇帝這“真實”一面之時,內心的壓力可想而知。在此時,他突然意識到,南洋的差事,或許沒自己想象中的輕松、自在。
顧不得思考更多,劉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讓郭良平不得不想法把眼前的壓力給應付了,只稍一思索,便道:“懇請十萬水陸兵,三年可期!”
“一個十年,一個十萬,你郭良平是存心跟朕玩笑?”劉皇帝已然有些按捺不住怒氣了,當即斥道:“安西打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面對的是那樣難纏的敵人,動用之兵,尚不足五萬。對付區區海外蠻邦,你要十萬兵,若需興此大兵,要你何用?”
劉皇帝這番壓力給得十足,郭良平心中也是直打鼓,但此時潛意識中也讓他不得不堅持著,迎著劉皇帝怒騰騰的目光,埋頭拱手,沉聲道:“陛下,兵者死生之地,臣不敢不慎!”
這是拿方才的話來堵朕吶!劉皇帝心中暗道,不過看郭良平那堅持的表現,劉皇帝反而對他多了幾分信心,畢竟他要的,也不是一個“三年平遼”的目標……
思及此,劉皇帝又慢慢地恢復了平靜,想了想,鄭重其事地道:“朕會降詔,著樞密院全面論證、籌劃你的提議,擬出一套南洋征伐方案,你是南洋功略的提出者,也將是實施者,方案,以你的意見為主!”
聞此詔,郭良平雙眼一亮,當即抱拳,朗聲應道:“是!”
別的先不管,至少就目前的結果而言,對郭良平是有利的,終于能一吐胸中惡氣了。
“退下吧!”
“臣告退!”
等郭良平離開后,劉皇帝表情迅速地陰了下來,聽其言,察其色,此時劉皇帝心中對郭良平不禁生出了些疑慮……
第378章 父子交心
“官家,齊王殿下到了!”
“讓他進來!”
還是垂拱殿,還是那張圖,還是同樣的位置,劉皇帝微佝著腰站著,只不過這一回,他手里拄著那根用了快一年的竹杖。
劉昀慢步入內,劉皇帝的身影映入眼簾,老皇帝的背影早不似當初那般偉岸,但依舊固執倔強地堅持著,春日的光芒透過門窗照在他身上,仍然不失“神圣”之感。
見此景,雖然還未看到老父親正臉,但已然能夠想象到那蒼髯白須,劉昀心頭不由得有些觸動,眼眶甚至有些紅。
雖然很不理解劉皇帝的一些政策理念與做法,但此時此刻,劉昀的心緒卻忽然平靜了些,少了許多患得患失的糾結。
近前兩步,劉昀長身而拜:“臣劉昀,參見陛下!”
聞聲,劉皇帝回過頭來,看了看自己五兒,眼神顯是不太好,費了些勁兒,方才看清,隨意地問道:“聽你聲音,情緒不對,怎么了?”
劉昀穩了穩心神,搖頭道:“沒什么,只是看到爹的背影,心有感觸罷了!”
劉皇帝微訝,也沒有多問,沖他招招手。劉昀見狀,快步走到劉皇帝跟前,輕輕地扶著劉皇帝抬起的手臂。劉皇帝下意識地要抗拒,不過在注意到劉昀真摯的目光之后,終是沒有拒絕。
“你用這種眼神看朕,朕倒著實有些不適應!”開了個小玩笑后,劉皇帝輕聲道:“朕這幾日,就一直等著你們兄弟上門!覲見之人,你知道最讓朕意外的人是誰嗎?”
劉昀搖搖頭:“臣不知!”
“是劉曉!”劉皇帝嘴角含笑。
“十一弟!”劉昀眉頭輕蹙。
劉皇帝語氣中帶著少許的欣慰與憐惜,感慨道:“若劉曉來和朕說,他不愿去,朕是可以理解的!他自幼體弱多病,能長成都是上天鐘愛。南洋那等地方,卑濕多瘴,疾病叢生,壯年男子前往,都隨時有生命危險,何況他?但是,恰恰是他,跑到朕面前,和朕說,他愿意去……”
說到這兒,劉皇帝眼眶甚至有些濕潤:“他跟朕說,他從小身體有虧,長受父母兄弟照拂,從未回報過,心中不安,為報父恩,就算毒蟲叢生、瘴氣密布的絕域,也難阻他!
這腔赤子之心,這番熱忱之言,朕聞之也甚是感動,也不免慚愧!這么多年,朕對你十一弟,并沒有更多的關懷,僅僅給了一個梁國公的爵位罷了。
你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比起劉曉,朕對你的照顧,要明顯更多,你承不承認!”
說到最后一句時,劉皇帝語氣有了明顯的轉折,老眼也瞬間變得犀利,直直地看著劉昀。
迎著劉皇帝的目光,劉昀卻難得地平靜而對,道:“兒不如十一弟,讓爹失望了!”
說著,緩緩退后兩步,鄭重地向劉皇帝躬身請道:“兒這幾日,深思熟慮,爹的期望,不敢辜負,愿意出海就國!”
劉昀態度坦誠而認真,連充滿隔閡的“君臣”稱呼也不叫了,顯然是下定了決心。劉皇帝則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盯了他好一會兒,方才回頭繼續望著分封圖,目光盯著鯨海以東、日本以北的那兩片島嶼,輕嘆道:
“朕知道,這其實就是兩片不毛之地,南島蝦夷也就罷了,尚有些土著夷民,但北島或許就是荒島了,說它是鳥不拉屎,一點都不過分!
朕也清楚,讓你去這兩地就國,是委屈你了!朕今日跟你說說心里話,講講真實想法吧!朕對你期望,絕不是把那兩座島嶼經營好,意在南面的日本國!”
聞言,劉昀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靜,點點頭,應道:“兒猜到了!”
劉皇帝再度扭頭打量著這個兒子,認真起來的劉昀,顯露著一種讓人心安的氣質,沉穩且專注。而此時劉皇帝腦子里就不斷生出這樣一種念頭:此子可托重任!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