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進殿開始,這位在外風光赫赫的東廠提督太監,頭就沒抬起來過,此刻聽到天子垂問,他方略略稍抬起頭,恭敬道。
“奴婢是皇爺的奴婢,自然一切聽憑皇爺吩咐,皇爺一句話,奴婢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
殿中氣氛有些古怪,因為舒良的這副態度,顯然是對如今的場面早有預料。
這讓在場的老大人們不由的越發感到好奇,這位舒良公公,到底是在宣府闖了多大的禍,連刀山火海這樣的詞都冒出來了……
當然,天子的態度尚在預料之中。
瞥了一眼案上的信,天子若有若無的嘆了口氣,但臉色卻依舊平靜,開口道。
“既然如此,你這兩日暫且回后宮吧,暫且在坤寧宮做個總管太監,東廠那邊,找個可靠的手下,先理著事。”
“再過些日子,皇后就要生產了,興安畢竟年輕,成敬和懷恩又走不開,你去陪著,朕放心!
從堂堂的司禮監秉筆東廠提督太監,重新回到后宮當一個總管太監,這之間的地位可謂天差地別。
但是,舒良卻像是得了天大的好處一樣,臉上盡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之色,天子話音剛落,便立刻跪倒在地道。
“這是奴婢的福分,謝皇爺恩典!”
第525章 舒公公的光輝事跡
還是那句話,此刻不是正式的朝會,只是私下的奏對,所以天子明顯也顯得相對隨意一些。
可往往就是這種時候,才更能看出天子的真實情緒。
在場的大臣,沒有一個不是從復雜的政治斗爭當中脫穎而出的,自然都明白,一時的起落,代表不了任何的東西。
就如現在的舒良,看似是從堂堂的東廠提督太監,變成了一個內宮的總管太監,若是在朝廷當中,這算得上是大大的貶謫冷落了。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事實并非如此。
天子讓舒良回了內宮,但卻沒有讓人接手東廠,而且還讓舒良自己選人暫代,明顯就沒有任何要收權的意思。
舒良沒了東廠提督這個名頭,但是手中權力卻未減少。
而且,如今宮中皇后和天子鶼鰈情深,這是舉朝皆知的事情,子憑母貴,無論即將降生的皇嗣是皇子還是公主,都必定尊貴無比。
這個時候,天子將侍奉皇后的重任交到舒良手中,可見信重之意。
這一點,單憑舒良如今激動的樣子,便可窺一般。
到了他這等地位的大珰,手中權力大小其實沒什么所謂,但是天子真心的倚重和信任,卻尤為難得。
眾臣雖然不知道,舒良到底在宣府做了什么,但是想來事情小不了,此刻讓舒良回到內宮,天子也未必沒有保護之意。
這對舒良來說,絕非壞事,而是大大的好事!
不過,相對于舒良,老大人們明顯更加關心,太上皇的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
要知道,現如今滿朝廷上下,都在等著太上皇歸朝。
出于天子的重視和這件事情本身的政治意義,滿朝上下都將此事當做頭等大事來辦,很多的政務都為此而讓步,就連平時最摳門的戶部,也沒有在儀典的花費上,提出過絲毫的不滿。
但是現在,太上皇使了性子,偏要留在宣府,將滿朝上下都晾在了這。
這個時候,只怕除了太上皇自己之外,不管是還在宣府迎候的大臣,還是其他京師的大臣,都盼著太上皇早點回京,安安穩穩的住進南宮,大家好各忙各的,不至于整日里圍著這件事情轉。
所幸,天子是一個善于體察臣心的君上,并沒有讓他們等太久,便轉手將信遞給旁邊的內侍,道。
“此雖是家信,不過也說了國事,諸位先生不妨看看!
于是,內侍拿著信走下臺階,除了胡濙之外,其他的老大人不約而同的拱了拱手,然后湊在一起看信。
信不長,尤其是內閣的大臣,整日里最擅長做的就是閱讀理解。
所以,很快,他們就概括出了核心內容。
也終于明白了,太上皇所說的“甚合朕意”,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調到身邊做灑掃太監?怕是頭一天過去,第二天就暴斃身亡了,太上皇還真是……
心里沒點數!
舒良是什么人,天子的心腹宦官,雖然他們并不太清楚,舒良到底在宣府做了什么,才致使太上皇指名道姓的針對這么一個閹人,但是不論怎樣,哪怕是出于顏面考慮,天子也不可能把舒良交出去的。
不過,也有大臣心中不由升起一陣疑惑,太上皇雖說是軍事戰五渣,但是到底是接受了十幾年正統的儲君教育的,不至于如此不知進退吧?
或者換而言之,太上皇覺得,舒良在宣府做下的事情,天子也保不住他?
似乎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惑,天子的聲音淡淡的飄了下來,道。
“前些日子,朕得到軍報,說甘肅鎮守太監劉永誠擅離職守,未奉朝廷令諭,無故率軍士五十人前往大同,當時,太上皇正在大同駐蹕,朕恐有變故發生,故遣舒良前去,將劉永誠帶回京城詢問,同時接手負責太上皇的護衛!
謎底總算是解開,老大人們相互對視一眼,眼底的驚濤駭浪卻遮掩不住。
雖然說,天子說的輕輕巧巧,但是,這字里行間透出的意思,卻讓人心驚。
劉永誠在宦官當中,也算少有的精于武事之人,身負戰功,受先皇信重,不然也不會被放在甘肅這樣重要的軍鎮當中做鎮守太監。
天子金口玉言,說他“無故離開甘肅,擅離職守”,那自然就是如此!
一個宦官,再是有戰功,在天子面前,都不過是隨意可處置的奴婢。
何況,他這樣的鎮守太監,沒有朝廷的命令擅自離開駐地,的確是大忌。
至于,劉永誠趕往宣府的真正理由,大多數人實際上連猜都不用猜。
必是被太上皇召過去的!
如此一來,很多事情,就值得細品了。
時至今日,大同城外發生的事情,朝臣自然都已經知曉了。
堂堂的禮部侍郎,在大明的地界,要叩拜太上皇,卻被幾個蒙古人攔著,若沒有太上皇護著,那些膽大包天的蒙古人,早就身首異處了。
但太上皇開了金口,誰也不好再說什么。
這件事情,足以看出,太上皇心中的不安和防備之意。
如今,他將劉永誠叫過去,自然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管中窺豹,只此一件事情,便可看出,如今隱藏在天家平和表面下的波濤洶涌。
當然,人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太上皇是這個的態度,那么天子呢?
雖然在明面上,天子對于太上皇執禮甚恭,但是,真實的態度,往往在發生利益碰撞的時候,才會真正顯現出來。
譬如說,太上皇擅自調動地方鎮守的官員,哪怕,這個官員只是一個宦官,也終歸是引發了天子劇烈的反擊。
內臣中有名的大珰,以心狠手辣著稱的東廠提督,舒良連夜出京,誰也沒有告知,直接將劉永誠鎖拿。
這,就是天子的態度!
接下來的話,是舒良說的,此刻的舒良,臉上依舊掛著笑意,但心緒已經平復下來,跟著天子的話頭,舒良對著幾位大臣補充道。
“咱家到宣府時,恰逢劉永誠隨太上皇入宣府城,說起此事,咱家不得不說一句,那劉永誠果真跋扈,剛到太上皇身邊兩日,就勾結著那幫瓦剌的‘護衛’,將太上皇鎖的密不透風!
“眾位是知道的,咱家過去,一是為了將劉永誠帶回詢問,二也是為了保太上皇安危,但是,那劉永誠自知有罪,竟敢拿太上皇當擋箭牌,蠱惑太上皇,違抗陛下圣意,讓咱家不得近身,只負責外圍護衛!
“當時,咱家顧忌著眾目睽睽之下,又怕當時動手,會傷及太上皇,故而,待他們入了行宮,咱家就帶著人先接手了外圍的護衛,暫時禁止人員出入,爾后用送炭火的名義,入了行宮,這才最終將劉永誠鎖拿,保得了太上皇的安全!
作為事情的親歷者,舒良說的自然要詳細的多。
但是,盡管他多加修飾,但是老大人們的眼皮子,還是忍不住一跳一跳的。
無論舒良話說的多么漂亮,但只要他說的屬實。
封禁行宮,強闖圣駕,無視太上皇在場,強行鎖拿劉永誠,樁樁件件,都忍不住讓人贊嘆一句。
這位舒良公公,真是個瘋子!
這么大的事情,若是真的上綱上線的說,給他按個大逆不道的罪名都夠了。
但他,懷里揣著一份天子命他抓人的中旨,竟然就敢鬧到這種地步,怪不得太上皇氣成這個樣子。
可想而知,當時的場景,太上皇既然在場,那么必然是要阻止的。
但是,舒良回來了,不僅回來了,而且把劉永誠帶回來了,這說明,太上皇對他的阻止,完全沒有用處……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
所有人都知道舒良骨子里有瘋勁兒,但是,卻鮮有人注意到,他本身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物,不然,也不會如此迅速的得到天子的重用。
因此,當天子開口主動提起話頭的時候,舒良就迅速領會到了天子的意圖。
宣府的事情,雖然最終和平解決,將消息控制在了總兵府內,但是,畢竟有那么多的官軍,大臣在場。
陶瑾等人,始終是會將詳情呈送朝廷的。
這也是天子讓他暫且去后宮避避風頭的原因。
處置既然已經定下來了,那么需要穩定的,就是外朝的輿論,所以,這個時候,正是給這幫內閣的老大人們,透露詳情的時候。
眼瞧著這幾個人慢慢的將消息消化了之后,舒良接著補充細節,道。
“當時咱家進了內院,眼瞧著劉永誠等人對太上皇寸步不離,靈機一動,便將天子吩咐的,希望太上皇能去土木堡祭奠死難官軍的話當場轉達,當時,咱家想著,太上皇登臺致祭,劉永誠等人總不至于也僭越無禮,跟上祭臺!
“但是沒想到,劉永誠這賊子,竟敢蠱惑太上皇,不予祭奠死難官軍,還敢當場違抗陛下圣旨,帶著那幫口稱是臣服大明的蒙古‘護衛’,堂而皇之的見旨不跪!
“此等悖逆之舉,咱家自然不能縱容,當場便將劉永誠和他所帶的軍士盡皆鎖拿,至于那幫口稱臣服,心中全無敬畏之意的蒙古人,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咱家也小懲大誡,杖責了五十,便放他們回去了!
舒良說的輕描淡寫,但是,老大人們聽完,既是心驚肉跳,又忍不住泛起一絲苦笑。
舒公公,東廠的廠公,您這話說的,不覺得自己前后矛盾嗎?
剛說怕在行宮抓人傷了太上皇,要趁太上皇登臺祭奠的時候動手抓人,后腳就因為一幫蒙古人,不敬圣旨,當場大打出手。
這……你動手的時候,就不怕傷著太上皇了?
當事人的話,永遠不能全信!
所以,老大人們自動就過濾掉了舒良的各種修飾之詞,在心中默默的還原了真相。
太上皇先是調了劉永誠到身邊貼身護衛,而后,舒良趕到,作為天子的心腹,太上皇肯定對他防備甚深。
但是,舒良卻巧舌如簧,不知怎的,說動太上皇將“外圍”護衛交給了他。
然后拿著雞毛當令箭,直接圍了行宮,再接著,他直接帶人強闖行宮,先是要太上皇登臺致祭死難官軍,這件事情太上皇肯定不會愿意。
所以,舒良就索性將罪名栽到劉永誠的身上,說是他畏懼回京被怪罪,所以蠱惑太上皇將他留在身邊,為此不惜讓太上皇不顧大局,連祭奠死難官軍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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