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徐輝祖便見二弟徐膺緒回來了。
徐膺緒是中軍都督僉事,由于是庶出,只世襲了指揮使銜,平素是個庸懦無剛的老好人,并沒有參與今日五軍都督府的會議,但此時卻是一臉喜色的樣子。
“大哥!”徐膺緒喊道,一臉興奮的看著他。
徐妙錦心頭嘆了口氣,不管是嫡出還是庶出,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現在徐家處境艱難,而且徐膺緒又是個軟包子,這時候大哥要外調,哪有一臉喜色的道理。
“怎么了?”徐輝祖沉著臉問道,語氣有些冷硬。
徐膺緒笑瞇瞇道:“你走的早,未曾見到,都督府的侯伯們今日卻是被國師大大地殺了一番威風。”
“哦?”
徐輝祖一愣。
那幫燕軍的臭丘八,一個個拽得跟天王老子一樣,如何能讓姜星火殺了威風?
徐膺緒興致勃勃地給一家人講了他從要好同僚那里聽來的故事,跟徐輝祖這個生性高傲的中山王嫡長子不同,徐膺緒沒什么脾性,反而在五軍都督府里還真有幾個能稱得上朋友的交好。
眼下形勢敏感,江陰侯吳高、安陸侯吳杰、鳳翔侯張杰、欒城侯李莊,這四個跟著李景隆、徐輝祖抱團的洪武開國勛貴二代,也都有了靠邊站的趨勢,故此,反而不敢派人來魏國公府上通風報信。
“我不是針對在座的哪一位,我說的是你們都是垃圾。”
當聽到徐膺緒轉述的姜星火這句話時,徐輝祖都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但轉而就在好奇,姜星火是怎么平平安安走出五軍都督府的。
等到徐膺緒又講到了姜星火那套戰爭理論的時候,徐輝祖陷入了深思。
將某個利益綁定在自己戰車上,尤其是不可割舍利益綁定,這是極管用的廟堂手段。
畢竟姜星火點化出了新的制造力,而這些大量制造出的貨物商品,如果不能在國外找到傾銷市場,那么就會對大明國內的民間棉紡織業造成毀滅性的沖擊。
而將軍不僅能通過軍事手段解決這一難題,還能從中獲取功勛,以及商品銷售的分紅,可謂是動力十足,如果整個戰爭模式真的這么進行,那么想必不出多久,只要安南見了甜頭,整個大明的勛貴武臣階層,都會牢牢地跟變法綁定在一起,到了那個時候,誰反對變法,那就是斷全體武將的財路。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敢殺他們父母,那這些武將和下面的校尉,就敢帶兵拿著刀子殺反對變法者的全家。
換言之,只要安南打下來,商品能持續地賣出去,換取源源不斷的利潤,那么變法就走出了第二步,徹底立于不敗之地了。
等聽完徐膺緒關于軍階的講述,以及姜星火是怎么被前倨后恭的將軍們恭送出去的,徐輝祖難得地笑了起來,笑完說道。
“江南棉紡織業手工工場的分紅嗎?景昌在那邊負責治安,稍后我去信問問。”
見家主心情好了不少,一家人面上也都沒了愁容,就在此時,外面也傳來了仆人的通傳。
徐皇后帶著幾名宮女、太監,沒有大擺排場,很低調的回到了娘家。
不過必要的規矩還是有的,中門大開,魏國公徐輝祖以降,叩拜行禮。
“見過皇后娘娘!
徐輝祖跪倒在地,聲音略顯嘶啞,“臣徐輝祖恭迎皇后娘娘。”
“本宮今日回府省親,不宜喧嘩,諸位免禮吧!毙旎屎筝p啟紅唇溫婉地說道,聲音柔美如水,周身威勢卻頗為令人肅穆。
顯然,從燕王/燕王妃到皇帝/皇后,近一年的身份轉變,改變的不僅僅是朱棣,這對夫妻已經徹底適應了新的身份和與之相匹配的一切。
徐輝祖緩緩起身,眾人依次起身,站立兩側。
行禮完畢,徐皇后也自在了許多。
“都是自家人,走吧!毙旎屎笪⑿χf道,抬腳朝內室走去。
眾人緊隨其后亦步亦趨,魚貫進入了花廳。
徐皇后端坐在首位,孫老夫人則陪在次座,徐輝祖、徐膺緒及徐妙錦等兄弟姐妹則坐在兩旁,不過身份卻切換到了家宴的模式上,以輩分相稱。
“來喝碗燕窩湯,這是我讓廚房特制的,很滋補!睂O老夫人含笑說道,端起一小碗燕窩遞給她。
“謝謝母親(非親生,親生則稱呼娘親)。”
徐皇后點頭說道,卻只是把碗放在身前的桌子上。
“大妹今日回府省親,不知為何事?”坐下后,徐輝祖率先詢問道。
徐皇后笑吟吟道:“聽聞最近發生不少事,不過大哥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徐輝祖苦澀地笑了笑,道:“是大哥的不是,靖難惹怒了陛下,才導致徐家如今的局面,幸得大妹庇護!
徐皇后點了點頭,目光掃視在場眾人,徐輝祖馬上要被調到北邊去,庶出的徐膺緒既不是該挑大梁的也沒有這個能力的,小妹徐妙錦徐皇后微微搖了搖頭,徐妙錦雖然頗有才學,但到底是個姑娘家,遇到麻煩也沒辦法解決。
“看來還是要提點提點大哥。”徐皇后心中暗道。
念及至此,徐皇后問道:“變法的事情,大哥是怎么看的?”
徐輝祖搖了搖頭,他與姜星火沒交集,自然更談不上了解,只是姜星火所提出的變法,他出于魏國公府掌舵人的固有謹慎,是絕對不會輕易表態贊成的。
徐皇后也不好說太多,只能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曹國公下個月就要從日本歸國了,曹國公是國師的舊友,對變法的態度,一向是支持的.洪武開國勛貴,多以魏、曹兩家馬首是瞻,若是到了彼時,有些事情就晚了!
徐輝祖近乎猶豫的謹慎,在此時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不是不清楚,大妹是帶著皇帝的意思來的,可骨子里遵守秩序的本能,讓他還是下不定決心,旗幟鮮明地表態支持變法。
更何況,眼下廟堂里反對變法的聲音是如此洶涌,而變法派明顯處于極端不利的情況。
這種情況,并非是獲取勛貴武臣的支持,就能夠得到扭轉的。
畢竟變法涉及到的,大多都是行政事務,而很少涉及軍事。
見徐輝祖這副模樣,徐皇后心頭也嘆了口氣,不過也并未因這件事為難徐輝祖必須表態,畢竟徐輝祖也有他的考慮而徐家跟以前比是已經落魄了,但還有徐皇后這個后盾,就算有人不滿意,也不會把矛頭直接指向徐家。
徐皇后繼續說道:“咱們只要守住了根基,總能夠慢慢恢復起來!
說著,她將目光移到了徐膺緒的身上:“二弟在中軍都督府作僉事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宮與陛下說了,這次評定將階,于情于理你是該評上的!
“大姐謬贊了,只是盡忠職守罷了。”徐膺緒謙虛地說道。
“好了!毙旎屎箢D了頓,說道:“本宮今日來是想告訴諸位一個消息。”
說著,徐皇后的臉上綻開了一抹微笑:“四弟(徐增壽)追贈的事情陛下親口定下來了,贈欽承父業推誠守正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進爵為定國公,子孫世襲,謚號‘忠愍’.等圣旨下來,景昌就襲爵成為定國公了!
徐家眾人聽了這番話,無疑是欣喜萬分的,尤其是徐輝祖。
雖然隨著靖難之役的結束,徐家已經失去了往日在軍中的地位,但如果能擁有“一門雙國公”的待遇,那么徐家的影響力,不說迅速恢復到往日的鼎盛時期,起碼在徐輝祖北上后,也不至于淪落到太難堪的地步,至于家族內部各房地位,暫時倒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徐景昌是徐家第三代,又是四房的長子,第二代長房的徐輝祖還在呢。
其他人眼里同樣閃爍著激動興奮的淚花,徐家的落寞,如今總算看到振興希望。
“那景昌會進五軍都督府,或者去外面領軍嗎?”徐妙錦忽然問道。
“景昌另有任用。”
徐皇后倒也不瞞著家人,直接說道:“國師在江南變法的事情做的很成功,棉紡織業只是第一個行業,后續鋼鐵、煤炭,還有什么袁、張二位真人弄的‘化工’,反正要弄很多行業,這些新東西都是跟以往極不同的,這些事情民間的商人不能主導,還是跟下西洋一樣,要以皇室、宗室、勛貴的錢來做,景昌不僅是國師的學生,也是勛貴圈子的人,更是陛下的侄子,來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
徐輝祖了然地點了點頭,徐景昌資歷太淺約等于零,毫無戰功年紀又輕,就算是國公,進了五軍都督府也一樣會被架的不上不下,反倒不如做這需要特定人選的要害差事,也算是個核心的紐帶人物,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喔對了!毙旎屎筠D向徐妙錦,“你也有差事!
“我也有差事?”徐妙錦呆了呆。
“曹國公回國,日本也會有幾位人物跟著來南京覲見,其中有一位,是日本南朝的內親王,換咱們的說法便是郡主(日本國王屬于大明的親王級),到時候可能會去江南轉轉開開眼界,你不是早就說想出去玩了嗎?到時候便一起去吧.這位內親王是有繼承權的,國師對陛下說,這女子可以成為發動戰爭的最好借口之一!
“倭人耶!”嫻兒驚呼出聲,馬上被徐膺緒的妻子捂住了嘴巴。
小女娃不吱聲還好,一開口,頓時讓徐皇后又想起來一件事。
“皇長孫到了該進學的年紀,除了幾位開蒙的翰林陛下還委了國師費心,到時候你們也跟著做個伴吧!
蓉兒悄悄地躲在了娘親身后,也被無情地拎了出來。
“你也得去。”
然后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只可惜干嚎不掉眼淚。
“裝哭也沒用!”
徐妙錦敲了敲侄女的小腦瓜,頓時止住了持續長達一個呼吸的哭聲。
飯是沒吃成,敘完話時間也就差不多了,徐皇后單獨對徐妙錦說道:“小妹,路上你陪我。”
徐妙錦知道大姐有話對她說,知趣地點了點頭。
等到兩人離開了魏國公府進入玉輅以后,徐妙錦輕嘆了一口氣:“大姐.”
徐皇后伸手按住了她,打斷了她的話:“別急,聽我慢慢說給你聽!
見徐皇后神色嚴肅,顯然這次并非玩笑,徐妙錦立刻應了。
徐妙錦點頭以后,徐皇后這才將目前發生的種種娓娓道來。
“陛下是支持變法的,但你大哥性子拗,又太過謹慎,徐家想要恢復往日的榮光,不光是景昌那邊要做事。我和陛下,之前也想撮合你和姜星火的婚事,可姜星火他是謫仙人,在人間是要做圣人的,便是高門貴女,也非他所愿.我今日是要來問問你的想法,畢竟強扭的瓜不甜!
雖然徐家失勢的這些日子里,徐妙錦一直都表現的十分乖巧懂事,但是她的性格其實比較像乃父徐達大將軍,也有些倔強在里面。
如果是平時,即使再難辦,為了家族她也會盡力而為,但是關系到自己的未來,她必須慎之又慎。
見徐妙錦臉上隱約流露出猶豫之態,徐皇后搖了搖頭。
“小妹,你也是徐家的嫡女,若是你不愿,沒人會強迫你!
徐妙錦默默地低下了頭。
徐皇后看見小妹臉上滿是愧疚與自責,于是溫言勸導。
“其實這件事也怪不了你,誰都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原本洪武三十年的時候,太祖高皇帝就該把你指婚給皇子的,可惜當時出了變故,靖難亂起,又耽誤了四年.現在要看你的意思!
徐妙錦咬著唇說道:“國、姜星火自然是我見過最難得一見的風華人物,學問通天徹地,有稱量天下之才,便是人也長得極俊朗,姿容稱得上是風神八面,可我始終覺得他很疏離,讓人崇拜,卻親近不起來,更遑論成家過日子了!
徐皇后微微一怔,問道:“這是為何?”
“就好像”
徐妙錦想了幾息,方才說道:“就好像是道衍老和尚似地,他也不求什么,世俗的名啊、利啊,都如浮云一般,活的不真切,可能人的學問到了這般境地,都是如此吧!
徐皇后頷首道:“景昌跟我說過,國師所求,非是良眷,而是同路之人!
“同路之人,他要去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徐皇后搖了搖頭,只說道:“或許你可以去問問老和尚,在他那里,你應該能得到答案。”
徐妙錦沉默了許久,終于緩緩點頭答應了下來。
見狀,徐皇后欣慰地摸了摸小妹的發頂:“無論如何,我徐家的女兒沒有愁嫁不出去的道理,若是你從老和尚那得到的答案并不逞心如意,大姐再給你選人就是了!
“嗯,謝謝大姐!毙烀铄\抬頭望著徐皇后,“大姐,你也累了,早些回宮休息吧。”
徐皇后微微頷首:“嗯!
等到徐妙錦離開玉輅,徐皇后的神色立刻暗沉下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