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柳、潯二府的知府回應是因為多有軍戶竄逃,若是不給補給,這些軍戶為了一口飯吃,還能咬牙捱到龍州府,但若是給了,說不得就直接逃了,甚至流竄為匪盜為禍一方.過境的軍戶太多,兩府貧瘠,只說實在是供應不起,而且這些人也沒有收到指令!
黃福也是無奈,他從南京中樞來到這里,是頭一次體會到辦事之艱難,這種艱難,不是說你的身份高,你能隨便殺人就能解決的,而是要真真切切地解決問題才行,而這些問題的存在,也并非都是別人故意推諉懈怠,而是都有各自的苦衷,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上,似乎都沒有錯,但結果就是辦不成事。
“而且!
黃福指了指還在官署中忙碌的官員,說道:“從南京帶來的文官都不太適應這里的環境,只能依靠地方的鄉紳來辦事,可戶部原本委了負責運糧的趙員外,如今已殞于南寧,而另一個我委了催促箭矢和金瘡藥運輸的黃斷事也殞在了田州,其余差者目前皆未回,實在是無人辦事了!
李景隆一邊聽著黃福陳述種種困難,一邊翻看著手中給他的文書。
因為李景隆此前位置不固定,一直處于移動狀態,所以需要他這個征夷將軍、總兵官處理的書信公文,都送到了龍州府。
“征討安南左副將軍西平侯沐晟奏:今已于云南布政使司各處運糧二十二萬石,赴臨安及蒙自收貯以待用,云南井鹽亦移于蒙自開中。及于云南都司增撥官軍一萬,委都指揮萬中、把都等領,于蒙自迤外連營駐扎,攢運糧儲,以為聲援!
看到西路軍沐晟的后勤工作做的還算有序,李景隆稍稍松了口氣,但下面的內容,卻讓他眉頭一皺。
“另夏日多暴雨,有山洪沖垮道路,四川、貴州兩都司土兵之集結或有阻礙,請總兵官勿憂,職部必于約定日期之前集結。”
真山洪還是假山洪,李景隆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沐晟的意思很明顯,西路軍該準備的都準備,不會耽誤大局上的事情,但是你要指望我先去打安南,那你別指望了。
不過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景隆并沒有太多糾結,只是對黃福說道。
“黃尚書,兩廣的有些事情你還不懂,不是你能力不足,而是有人在作梗!
黃福當然對目前展開的極度不順利的工作有些疑惑,但他確實是不清楚這里面的門道,于是向李景隆問道:“朝廷征安南,何人敢于作梗?目的又是為何?愿聞其詳。”
“南方各布政使司的兵,從北面入廣西的,之所以如此遷延,怕是韓觀和各都司的將軍們有些齟齬韓蠻子嗜殺,這些年跟周圍的將軍們都鬧得不太愉快,各都司的將軍們對韓觀意見很大!
“以前他佩征南將軍印,鎮守廣西,節制兩廣官軍倒也罷了,可偏偏前陣子陛下又讓他往江西練兵平定當地叛亂,除了廣西,還兼節制廣東、福建、湖廣共四個都司可他資歷太淺,性格又跋扈,得罪了太多人,福建、湖廣兩都司如何服他?沒多久便撤回了任命,又被派回了廣西,不過梁子也結下了。”
黃福一個工部尚書,大明軍界內部的派系斗爭自然是不了解的,此時聽李景隆如此說來,倒是有了幾分明悟。
韓觀跟李景隆一樣,都是開國勛貴二代,是忠壯侯韓成之子,早年曾以舍人之職宿衛禁宮,老朱很欣賞他,所以給他授任桂林右衛指揮僉事,從那以后,韓觀在廣西干了將近二十年,一路做到廣西都指揮使、征南左副將軍。
在廣西,韓觀以鎮壓土人叛亂心狠手辣而聞名,正面擺開車馬,幾萬、十幾萬大軍對陣或許他不行,但卻是個搞小規模治安戰的高手。
韓觀曾經捕捉宜山等縣蠻人,一次性斬殺二千八百余人,在以征南左副將軍的身份跟隨都督楊文討伐龍州土官趙宗壽,嗯,也就是現在李景隆和黃福坐的這里的前任土皇帝時,根本不接受投降,一次性就殺了一萬多人,龍州府也因此改土歸流。
韓觀性格兇狠,該殺該罰的毫不寬容,治軍可謂是令下如山,廣西的都司兵根本沒有人敢違犯,而且韓觀對抓獲的叛軍一向是零容忍,只要抓到,一定要處以極刑,偶爾放過一兩個人,也是割鼻割耳,讓他們回去告訴各地蠻人,因此蠻人都喪了膽,廣西境內才因此得以安寧。
可韓觀這種兇狠跋扈的性子,不僅是對廣西當地的蠻人土官,便是對同僚也是如此,故此極其不招人待見。
“這樣說,各都司的官兵倒不是有意拖延,而是有了默契,要壓著時間進廣西,聯手給韓觀一個難堪?”
“是!
李景隆倒沒什么擔憂,他想了想說道:“在德州的時候,韓觀曾是我的部下,這樣吧,我以個人的名義移文給南寧,讓韓觀來龍州府一趟.其余各都司的長官,我也大多熟識,或是我父親的門生故吏,或是我的舊部故交,正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眼下還是要以國朝大事為重,便是在龍州府來一場轅門射戟,也未嘗不可。”
李景隆說了很多,黃福只從中聽出了兩個字。
——人脈。
之前朱棣決定不動用南京周圍的二十三萬燕軍主力后,為啥要千里迢迢從山東給朱能調了兵當做總兵官的直屬部隊?原因就在于南軍各派系之間的利益糾葛盤根錯節,朱棣怕朱能手里沒有嫡系部隊指揮不動。
而不管是曹國公李景隆還是魏國公徐輝祖,都是能處理好南軍各派系的關系的,因為南方各都司的將軍們,基本都是洪武開國將領們的二代,這些人或許跟韓觀一樣,不是家中長子沒有襲爵,亦或者父輩就沒有爵位只是普通將軍,但他們在大明地方軍界依舊有著很深的影響力,基本都是在某地盤踞經營了十幾年、二十幾年了,這種地頭蛇,如果刀把子不夠硬,沒點關系是指使不動他們的。
部隊按時集結的問題,眼下算是暫時解決了,黃福的關注點又來到了后勤上。
“還是得用開中法,我給黃尚書提兩個建議,是我與國師商量過的。”
“當然了,最后結果如何,還是黃尚書你來定,畢竟后勤這件事,陛下委了黃尚書你全權負責!
關于這個問題,李景隆顯然深思熟慮過,在出征前也跟姜星火特意討論過。
“第一個是給兩廣地方開中,廣東鹽課提舉司應該已經積了不少的鹽,如今大軍征安南,合該另官民富庶之家往太平等府運糧換鹽引,每引米五斗,不拘于廣東、海北二處關支,兩廣沿海各地皆可另外,停止開中,要等彼處糧儲足用才能‘罷中’,所以鹽引以兩廣為范圍,不拘廣東或廣西。”
這里便是說,開中法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那就是不僅沿海各地的鹽場產量不同、開中的指標不同,就連價格也不同,但最關鍵的是,鹽只能在發放鹽引的鹽課提舉司所在的布政使司銷售!
什么意思?就是不管你把糧食運到哪,你拿鹽引,都是要在兌換地來兌換和銷售,但銷售價可不一定會大于你的成本。
那么我從廣西龍州府的黃福尚書手里拿了鹽引,去指定的兌換地鹽課提舉司兌換,兌換出來的鹽在廣東賣了對于我來說是賠本,能不能再運回廣西賣呢?
不行!跨境銷售等同于販賣私鹽。
而且你犯法了知道嗎?
《大明律》規定,凡販私鹽者,杖一百,徒三年。
實際上,別說徒三年能有多少人最終回到家鄉,就說杖一百,真要一百棍子結結實實打下去,人當場就噶了。
所以這種罪,跟死刑其實在某些時候是可以畫等號的,而這個某些時候,指的就是沒錢打點關系,或者有錢打點關系但主管官員看上了你的家產的時候。
此外,販賣私鹽若攜帶軍器者,加一等;誣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斬。
而為了短時間內籌措到足夠的糧食,李景隆和姜星火商量后,給出的第一個辦法就是擴大鹽引范圍,從廣西或廣東某個單獨的布政使司,擴大到整個兩廣。
也就是說,不管你在兩廣哪個鹽場換的鹽,都可以在兩廣任意地方售賣。
這樣商人就有利可圖多了,因為以前都是只能在廣東換鹽、廣東銷售.但問題是廣東大部分靠海,鹽產量大,鹽價低啊!
可如果能從廣東拿鹽,賣到廣西山里去,當地的土司收鹽的價格可就高多了,雖然有些風險,但經商哪有沒風險的?只要能賺錢,商人們把腦袋別褲腰帶上都是等閑。
黃福聽后點點頭,他知道這八成是姜星火的主意,但不管是誰出的主意,只要能解決眼下的問題就是好的,于是他開口問道:“第二個呢?”
“第二個便是朝廷給補貼,鼓勵江南和浙江的商人通過海路運輸糧食來廣西的港口,然后官府再負責從港口到龍州府的路上轉運。”
這里得說明一點,那就是為啥朱棣要讓黃福千里迢迢來廣西負責后勤補給的籌措?直接從京城調糧食運過來不行嗎?
答案是不行,因為現在朝廷手里掌握的海上運力是嚴重不足的,海船基本都被鄭和帶走了,而海船的計劃每年雖然也是下餃子的速度,但眼下都在各地船塢里進行組裝,指望不上。
內河水師的運力都用在了運兵上,按計劃的話,運兵一趟一趟的,勉勉強強趕得上,但要是再加上運糧食,那就要延誤軍機了。
不走水路,走陸路運輸行嗎?肯定也不行,因為南京距離廣西實在是太遠了,民夫在路上也要吃糧食,樂觀估計的話,運到廣西一石糧食,路上就得消耗二十石糧食。
所以,官府或者說軍方,依靠現有的運力,是無法解決通過從江南調運來解決后勤問題的。
而姜星火和李景隆給的兩個辦法就是從其他方面著手,一是兩廣本地開中,二是通過江南商人進行海運。
而這種事情既然皇帝把權力下放給了黃福,那便只有黃福來做決定了。
“黃尚書,我希望兒郎們能在安南國的東都升龍府過年。”李景隆表達了他的態度。
意思很簡單,再拖延下去,若是后勤糧草遲遲不能準備完畢,那么安南的戰事就會無法展開,而錯過了十月到十二月的窗口期,來年雨熱之時瘴氣四起,再想打可就困難了。
“行!”
黃福最終下了決心,雖然不管是動開中法還是給江南商人補貼,都與他的理念有所沖突,但眼下事急從權,負責籌措征安南大軍的后勤是他的分內之事,還是得先解決了眼前的問題比較要緊。
嗯,但是底線這個東西呢,突破了一次,下次可就更靈活了。
軍隊集結和籌措后勤物資的問題算是找到了辦法,李景隆也松了口氣,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腦海里卻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需要大量的海上運力,而大明的海上運力目前都在鄭和手里,鄭和在哪呢?
此前傳回了鄭和船隊在占城國登陸的消息以后,就很久沒有新的消息傳回來了,不由得讓李景隆有些擔憂。
鄭和船隊雖然總人數有兩萬人,但其中多為船工、水手,戰斗人員也僅僅只有數千,李景隆擔憂如果陸上作戰,面臨數倍甚至十數倍的敵人,鄭和能不能支撐。
畢竟這時候才是永樂元年,鄭和船隊的規模,還遠沒有到達巔峰狀態。
而如今安南國的戰略態勢,基本上是南攻北守,北面的安南軍,沿著富良江一線的城池寨堡集結防御,而安南國為了防止在大明入侵的時候腹背受敵,率先抽調精銳向南進攻,企圖先滅掉占城國,或者把占城國的軍隊主力徹底打垮,然后再回師向北集中全力對抗大明。
胡氏父子的戰略抉擇并沒什么問題,以弱抗強,就是要先吃掉弱小的敵人,再集中全力爭取形成局部優勢,從而擊敗強大的敵軍。
姜星火前世薩爾滸之戰,老奴不就是這么打的,任你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先吃弱再擊強。
所以如果安南國不搶先動手進攻占城國,那么只要北線明軍開始大舉進攻,南線的占城國是一定會從背后夾擊安南國的,畢竟兩國是世仇,幾代人用生命和鮮血澆灌的仇恨,是化解不開的,落井下石才是再正常不過的結果。
而安南國確實通過突襲,取得了很大的戰果,占城國北面的國土基本淪陷,甚至占城國的都城因陀羅補羅都直接受到了安南國兵鋒的威脅。
——————
南線有戰事。
占城國都城因陀羅補羅,城外此時數萬安南國士卒列陣在平原之上。
為首一人,穿著華麗鎧甲,騎著寶駒,赫然就是安南國的驍將——潘麻休!
他抬頭仰望著占城國都城那并不算高大的城墻,嘴角勾勒起冷意,淡漠開口:“今天,本將軍就要血洗整個因陀羅補羅,殺光所有占城人,生擒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即占巴的賴)!”
潘麻休一揮手:“攻擊!”
剎那,前方數千步卒齊動,看著云梯、櫓盾、沙袋等物,直沖城墻。
城墻上。
“報——”
一名斥候急匆匆的沖上城墻,負責守城的占城國王孫【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立即迎接上來。
“天朝的大軍到了何處?”部坡亮微郊蘭得勝那抹望著如同潮水一般涌來的安南軍隊,急切地問道。
雖然因陀羅補羅是占城國的國都,但是說實話,這個所謂的國都人雖然很多,但城墻修筑水準,放到大明也就是縣城的水平。
“還沒有聯系上!”斥候的聲音幾乎是帶著哭腔。
而這時候,守城的占城國軍隊里,軍官的呼和聲此起彼伏。
“敵襲!敵襲!”、“弓弩準備!”
瞬息之間,隨著戰爭的來臨,城墻上頓時騷亂起來,沒什么經驗的守城軍官慌忙調集來弓弩手,嚴陣以待。
事實上,別說占城國的士卒,就是這些軍官,也都已經十多年沒打仗了。
在制蓬峨時期,占城國的軍隊強盛一時,不僅大舉北伐,攻破安南東都升龍府,大肆焚燒擄掠而歸,而且還在石耐港大敗安南軍,擊斃陳睿宗.而好景不長,在制蓬峨、羅皚兩位國王統治之時,便是占城國的最后一次強盛時期了。
如今的占城國,不說戰力為五吧,也可以說是人人可欺。
城墻之上,幾百名弓弩手緊張至極。
“怎么辦?!我們該怎么防御啊?天朝的大軍怎么還不到?上次若不是天朝大軍的幫助,我們根本守不住。”
“不用擔心,第一波敵人只有幾千人,應該能擋住,我們只管射箭就是!”一名小統領安慰著眾人,他拿起弓箭搭上箭矢,瞄準了城下的軍隊,毫不猶豫的拉弓射箭。
咻——
利箭飛射而出,帶著尖嘯聲落在城外安南國軍隊之中。
有了長官的帶頭,占城守軍的弓弩手也開始了大膽射擊。
“嗖嗖嗖!”密密麻麻的箭雨落下。
“噗嗤!”、“呃啊!”
箭矢落在敵軍中爆發出陣陣血花,可惜卻并不能阻止安南國軍隊的攻勢。
當云梯搭在了城頭上后,安南國主將潘麻休,親自披著扎甲,胳膊上挎著圓盾,嘴里叼著鋼刀,率先攀爬,城墻只有幾丈高,根本就是幾下子就上去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