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三法司和戶部、內閣的碰頭會,就這么在冰冷到極點的氣氛中結束了。
內閣只負責記錄會議,而戶部則是報告了姜星火的猜測,都察院的陳瑛負責公布調查結果。
從結果來看,最大獲益人是陳瑛,他借著這個機會,徹底清掃了黃信留下的那些御史,以及一些不服他的御史,基本掌控了都察院。
而刑部和都察院的削弱,對于負責覆審的大理寺和新成立的審法寺,也是一個微妙的利好,畢竟之前刑部的權力太大,又太過強勢。
一個虛弱的刑部,是所有人都需要的。
馬京被投入詔獄,罷官后左侍郎的位置大約是要李慶來接任的,而新的侍郎到底會落入誰手,就成了各大勢力爭奪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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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后。
朱棣看著眼前被單獨召見的李慶,平靜地問道:“朕問你,你和內閣三楊是否私下有聯系?”
李慶愣了一下,立刻回答道:“臣和內閣眾人只是泛泛之交!
李慶當然知道皇帝的意思,皇帝問的不是他和內閣三楊有沒有來往,而是他和大皇子有沒有來往。
六部里,大皇子提拔了四個左侍郎,皇帝顯然不希望他成為第五個。
對于其他的司法、立法部門來說,這時候的刑部顯然越弱越好,但朱棣卻只希望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收了刑部的立法權,撤換再提拔一批官員,讓刑部徹底處于自己的控制之中,才是最符合朱棣利益的決策。
“泛泛之交?”
朱棣微瞇著眼睛,盯著李慶,說道:“既然是泛泛之交,那內閣之前怎么會替你說話?朕可是問了內閣對于刑部眾人的評價!
李慶連忙說道:“這個臣真的不知道,陛下,臣和內閣以及大皇子絕無任何私下聯系,只有一些公務往來,僅此而已,絕無其他交集。”
朱棣臉色看起來陰晴變幻片刻,說道:“起來吧,朕信你,今日起你便是刑部的左侍郎了!
“謝陛下!
李慶欣喜道,他知道剛才的一切,都是朱棣在試探他,只希望自己的表現還不錯,朱棣不要因此產生猜忌。
在李慶離開后,朱棣又對身邊的太監吩咐道:“傳令戶部尚書夏原吉來見朕!
“是,陛下!”太監躬身領命而退。
不多時,一身緋袍的夏原吉,急匆匆地趕到了朱棣面前。
夏原吉進屋后,先是對朱棣行禮,隨后說道:“臣戶部尚書夏原吉參見陛下!
朱棣淡淡瞥了夏原吉一眼,說道:“愛卿免禮平身!
說罷,朱棣指了指龍案上的奏折。
這是夏原吉的上書,主張在鹽、茶等所有領域,全面推進稅制改革,其中也包括之前姜星火在詔獄中提出的地稅思路,針對地主士紳進一步征收繼承稅、分家稅等等。
“太急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夏原吉站起來后,朱棣又道:“維喆,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非常器重你,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朕的苦衷,也清楚今天為什么召見你。”
夏原吉嘆息一聲道:“陛下,您的苦衷微臣明白,可是微臣真的不想卷入廟堂爭斗中,這份奏折,都是臣作為戶部尚書,出于為國的考慮。”
“朕也從未想過要讓你卷入其中。”
朱棣也有些無奈,他揉了揉眉心,緩緩說道:“改革稅制,整頓鈔法,清理鹽茶.這些事情不是不該做,但總得一件一件來,國師想要一口氣吃成個胖子,你也是這么想的嗎?”
夏原吉眉宇間透露出濃濃的擔憂之色:“陛下,這次的兩淮鹽場的事件反應出的問題,實在是太嚴峻了,如果處理不好的話,整個大明的財政可就完了.唉!”
他搖頭長嘆,似是在為大明惋惜。
“這封奏折你拿回去吧,朕不留中了。”
“陛下恕罪!甭牭竭@里,夏原吉連忙叩首,一臉的慚愧之色,他的神色,顯然是給朱棣看的。
姜星火雖然沒有自己出場,還在大明銀行里工作,但卻委托了夏原吉來做報告。
同時也計劃好了,如果能進一步擴大兩淮鹽場事件的規模,那就借著這個機會,爭取全面改革鹽茶等專營商品的榷稅。
但目前看來,這個目的顯然沒有達成,朱棣有他的顧慮,不愿意驟然加快改革的腳步,只同意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來。
隨著改革進程的深入,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朱棣與姜星火開始出現了一些微小的分歧,目前當然只是在行動步驟等問題上,稱不上誰對誰錯,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
“鹽茶等事,鹽是第一;天下鹽場,兩淮第一!
朱棣的意思很清楚,別的東西先不動,這次只動鹽,而且只動兩淮鹽場。
事實上,這是由淮鹽課稅在大明財政收入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決定的,按《明史·食貨·鹽法》的記載,兩淮作為明代最大鹽區,光是洪武五年,開中法剛剛頒布施行的時候,就能夠每年達到年產鹽35.2萬引,占全國116.1萬引的30.32%,而且每年繳納中樞的稅額占全國的55.1%,遠遠高于其鹽產量在全國所占的比重,是名副其實的鹽業半壁江山。
而目前大明的外部局勢確實比較惡劣,正在進行對安南的戰爭,同時帖木兒汗國的入侵就像是懸頂之劍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下來,大明必須搶在這柄劍落下來之前,先把北面的蒙古人打疼,而后全力應對帖木兒。
正是基于這樣的背景,國內的變法才必須穩妥,不能冒進,不能造成大規模的變亂。
所以,朱棣的考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朱棣相信,姜星火和夏原吉,是能理解他的苦心的。
朱棣擺手道:“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毕脑卸Y,隨后轉身離開。
“唉!”看著夏原吉離去的背影,朱棣輕輕嘆了口氣。
夏原吉是個聰明人,也是他一步步提拔起來的,如今在朝堂上的威勢甚至比蹇義、茹瑺還要盛。
可惜,自從在詔獄里被姜星火的財政和稅收學折服后,如今和姜星火是走的越來越近,這讓作為皇帝的朱棣,感到了一絲警惕.這種警惕雖然還沒有演變成猜忌,但終歸是令人不安的。
不過不管怎么,朱棣想要完成他的偉業,就得搞錢,而且得搞很多錢,而不管是大皇子朱高熾,還是那些迂腐的文官,都沒辦法幫他搞錢。
只有姜星火、夏原吉這樣他眼中的能臣干臣,才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代替他去跟士紳文官集團對著干,去撬動這些固有的利益集團的墻角,給他源源不斷的搞錢。
所以,改革不能停下腳步。
朱棣雖然有作為皇帝再正常不過的一些對臣下的心思,但正如“君子論跡不論心”那般,必須的支持,他依舊痛快地給予了姜星火。
很快,一道圣旨從皇宮里傳出,命國師姜星火全權負責鹽法改革事宜,同時都察院、錦衣衛配合繼續深挖兩淮鹽政貪腐這道圣旨一出,一時間,又驚起滿城風雨。
第441章 反水
“陛下同意了?”
新組建的大明銀行里,姜星火正在看著關于寶鈔流通量和近幾期國債回收的數據。
“焉有不同意之理?”夏原吉反而沒多少喜悅,他嘆了口氣。
大明銀行主要是由戶部的寶鈔提舉司、國債提舉司,以及新建立的分析機構、市場監管機構和實體銀行網點組成,目前網點的營業范圍還只局限在南京城。
由于大明沒有正規的銀行,又面臨著龐大的貨幣回收壓力,所以目前的大明銀行既承擔了央行制定貨幣政策和發行貨幣的職責,又承擔了金融監督、市場監管,以及發行國債和回收兌換寶鈔的職責。
可以說,整個南京城,乃至全天下,這已經是最頂級的金融機構。
姜星火對此并不滿足。
因為從今年年中開始,就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現象——那便是大明國債開始賣不動了!
一開始的版本里,大明國債是與化肥工坊的收益綁定的,后來的版本則沒有了這種條件,而現在各種國債里,只有征安南的戰爭國債,以及綁定了玻璃工坊收益的動態國債(有上限),這兩種賣的比較好,其他的基本都處于半滯銷狀態。
為了賣國債回籠現在市面上依舊泛濫成災的寶鈔,剛成立的大明銀行可謂是想盡了各種辦法,但收效依舊寥寥,百姓們已經沒有一開始的熱情了,手里有錢的商人、地主,也會考慮回報率的問題,在有戰爭或者專營商品國債的前提下,他們是不會選擇購買普通國債的。
盡管很努力,但因為朝廷一直采用過度寬松的貨幣政策,而且這種情況已經維持了三十來年。
好吧,根本就不是什么“過度寬松”,洪武朝那就是無節制的印鈔,大水漫灌那種。
如果再這么繼續下去的話……
“看看這些數據吧,單靠賣國債,想要控制住大明寶鈔的流動過剩,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做好的數據圖表上畫著大明寶鈔的月回收量,標注著市面上實際的銅錢-寶鈔兌換比率、國債兌換價格等等詳細信息。
夏原吉仔細閱讀了一遍后,又在腦海中勾勒了一番。
“還是要加大禁止金銀交易的力度!
這是老調重彈了,在今年四月,朝廷就詔敕西平侯沐晟及云南布政使司,命令云南地界“以鈔法不通,下令禁金銀交易,犯者準奸惡論,有能首捕者以所交易金銀充賞,其兩相交易而一人自首者免坐,賞與首捕同。若置造首飾器皿,不在禁例”,這是自洪武三十五年以來,最后一個布政使司被下令禁絕金銀交易。
禁絕金銀交易的目的,自然是幫助寶鈔穩定幣值,因為民間使用金銀等不合法貨幣的流通量越大,寶鈔的流通量就越小。
朝廷雖然有時候為了方便計算,會把糧食、銅錢、布匹等價值單位,折算成多少多少萬兩白銀,但實際上大明沒有這么多流通銀子,白銀也不是合法貨幣。
可光是通過禁絕金銀交易,能穩定寶鈔幣值嗎?
顯然是不可能的。
寶鈔貶值的根源問題在于印得太多,而不在于被其他貨幣擠占市場,有句話叫打鐵還需自身硬,自己不行,就算把所有競爭對手都給人工ban了,又能改變什么呢?
“沒用的。”姜星火說道。
夏原吉有些頹然,他當然清楚這招作用不大,屬于治標不治本,但在傳統的理財術里面,這已經是唯一解了。
“大明寶鈔的實際幣值有所回升,但距離達到換鈔的程度,還是太遠了!毕脑萑肓顺了肌
如果要在未來的幾年后,避免元朝的覆轍,不讓換鈔成為收割百姓財富的工具,而是真正地做到等比例兌換,以白銀價格作為新鈔的錨定,那么就必須要把嚴重貶值的寶鈔幣值給抬升回來,必須要大規模地回收市面上泛濫的寶鈔。
但目前的實際情況是,無論是禁絕金銀交易,還是大明國債,都起不到這種效果了。
“現在永樂元年還沒過完,距離過年還有幾個月時間,倒是有充裕的時間準備”姜星火摩挲著下巴,暗自琢磨起來。
整個貨幣體系的調整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任何微小的變量都有可能導致極為巨大且嚴重的后果,但不管怎么說,大明寶鈔是一種比較純粹的貨幣,玩法還沒有后世那么復雜,所以辦法還是有的。
“姜師有什么辦法嗎?”
央行的緊縮性貨幣政策,無非就是那幾種,第一個是減少貨幣發行量,這個現在大明銀行已經在做了,計劃每年都減少新增的貨幣發行量.直接停止發行肯定是不行的,因為有貨幣流通需求,打個形象的比喻,就跟人不能為了減肥,一口飯都不吃一樣;第二個就是國債,這個不用說了;第三個就是央行跟商業銀行的業務,比如控制信貸規模、提高存款準備金率、提高再貼現率,這些現在壓根不存在,因為大明沒有商業銀行。
雖然沒有可以直接照抄的答案,但姜星火腦海中的念頭,并沒有完全受到束縛。
大明寶鈔作為唯一的主貨幣——只要有這東西在手里,大家都可以用。
那么,怎么才能讓寶鈔不能用呢?
譬如股票。
有了公司制的出現,股票自然也不難搞,因為股票在一開始就是在大航海時期給公司融資用的,并不是什么現代才有的東西。
在姜星火前世,世界上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制度誕生于1602年(永樂元年是1403年),也就是在荷蘭成立的東印度公司,而股份有限公司這種組織形態出現以后,很快就被西方國家廣泛利用伴隨著股份有限公司的誕生和發展,以股票形式集資入股的方式也得到發展,并且產生了買賣交易轉讓股票的需求,這樣,就帶動了股票市場的出現和形成,并促使股票市場完善和發展。
同樣是東印度公司,1611年該公司的股東們在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就進行著股票交易,并且后來有了專門的經紀人撮合交易,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形成了世界上第一個股票市場。
沒道理西方人在二百年后能搞的東西,東方的大明推進了公司制以后,早個二百年就搞不了,畢竟原始的股票和股票市場,并沒有什么技術上不可逾越的難度,而如果論資金等因素,大明恐怕比二百年后的西方還要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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