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舉子一馬當先,走在了最前頭。
僅僅是一眼,他便看到躺在宅院門口被整齊擺放,蓋著一塊塊白布的一具具尸骸。
李家舉子眼眶一抖,爺爺那只帶著一塊墨玉扳指的手就在其中一塊白布的邊緣暴露出來。
深吸了一口氣,李家舉子這才看到一名年輕人正站在幾名官員的最前面。
想來這就是皇太孫了。
李家舉子又向兩側觀望過去。
吏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竟然也在這里!
那該死的解縉竟然也該出現在這里!
李家舉子深吸了一口氣,正欲開口說出訴求。
候在朱允熥身側的詹徽微微抬頭,看了眼皇太孫,便當即上前走出一步,直面在場的諸多理學子弟。
詹徽冷眼掃過在場的人,沉聲道:“監國面前,爾等聚集,是要行三月之前的事嘛!”
三個月前,東城書報局前千余人斗毆,為錦衣衛扣押與詔獄。
詹徽此言一出,在場不少人正是當日去了書報局鬧事,后來被關進詔獄的人,當即閉上嘴冷靜了下來。
李家舉子卻是不懼:“學生參見太孫,拜見詹尚書。學生等前來獅子山,是為接回我等家中長輩遺骸,更是為求長輩因何選擇自縊與此地!
李家舉子語調沉穩,雖是在于詹徽對答,目光是不時的看向面前不遠處的皇太孫。
詹徽目光不善的掃向了李家舉子,看出這人是今日上山之人的領頭人,便直接道:“獅子山自縊之事,事涉今日會試舞弊案。”
李家舉子當即說道:“我家家祖留宿于此地數月,不曾有一日下山,又如何涉及今日會試舞弊案!詹尚書,亦是儒家子弟,難道要對我家家祖行誣蔑之事?”
詹徽一揮衣袖,卻不再看向李家舉子,而是面朝在場的其他人:“今歲恩科會試舞弊,凡題名入榜之舉子皆涉案其中。錦衣衛現已查明,獅子山上諸位士林前輩,乃聞聽儒家子弟涉案舞弊,不忍教化之功崩壞,悔恨懊惱,為天下學子計,為往后萬世讀書人謀。諸先生懸梁自縊,以死勸善,教天下讀書人當走正道。諸先生之志,感天動地,惟愿往后學子當銘記今日事,當行君子事!
說到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詹徽這位大明朝堂堂的吏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竟然是兩眼發紅,眼角含淚,四肢微顫,可謂是已然動容難掩。
然而。
這和他們想的不一樣!
任誰都沒有想到,朝廷會給出這樣一個說法來解釋今日獅子山上諸位大儒自縊的原因。
李家舉子更是長大了嘴巴,遲疑、狐疑、猶豫。且目光之中,漸漸的多出了一絲質疑。
他不由的看向一直不曾開口的皇太孫。
這是陰謀嗎?
還是朝廷為了壓下今日獅子山上這樁事情的手段?
李家舉子在心中揣測著,而同時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在如此猜測著。
就連解縉也不由默默的露出一抹意外。
朱允熥看著詹徽的后背,心中感嘆這老倌兒當真是會審時度勢,會揣測上意,自己想要如何做竟然被他一絲不差的給猜了出來,且提前為自己鋪墊好后續的手筆。
朱允熥當即臉色變得深沉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長嘆一聲:“諸位先生以死明志,教化天下萬民,萬世后輩。此情此志,孤絕不叫諸位先生落寞而亡!”
這?
朝廷難道不該是強壓此事,掩蓋此事,甚至是太孫為了心學而打壓理學嘛?
怎得現在竟然還要為理學大儒揚名?
原本已經準備好與太孫辯論的李家舉子,這時候徹底反應不過來了。
自己已經準備舍身忘死的與見過皇太孫辯論,卻不想皇太孫竟然是……竟然是不戰而降?
不!
這怎么看都像是和自己是一伙的啊。
李家舉子和在場的諸學子,已經被朱允熥和詹徽這一前一后兩段話,給弄得完全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面前理學子弟們的反應,被朱允熥盡收眼底。
心底冷嘲一聲。
接下來,這件事情到底如何走,就是自己說了算的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太孫實乃明君
在場的都是讀書多年,明白事理的人。
朝廷不禁止心學,便代表著朝廷是在支持心學。
加之最近小半年里,朝廷幾乎都是由太孫主持,就很容易能夠理解為,心學是尋找到了太孫作為依靠。
在這樣的前提下,又有解縉等三人隱隱作為太孫潛邸中人的關系,局勢就很明了了。
太孫是支持心學的。
那不論今天應天城生出來的會試舞弊案還是獅子山自縊案,就都和心學是脫不了干系。甚至于是說,這件事情。
和太孫也脫不了干系!
李家舉子與幾名家族都自縊在獅子山上的江南理學子弟,在上山的過程中早已商量好,上山之后面見到太孫時,他們應當如何應對,又該如何討要公道。
可是現在他們卻顯然是抓瞎了。
太孫沒有彈壓他們,也沒有申斥他們,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說絕不讓那些自縊的人落寞而亡。
沒有人想到他們上了獅子山,會有這樣的遭遇。
朱允熥默默的看著眼前這些原本意欲鬧事的人,目光淡淡的看向身邊,也已經在等候著自己的詹徽,他無聲的點點頭。
詹徽當即轉過身,退后兩步,面朝朱允熥躬身抱拳:“太孫仁厚,臣以為,朝廷當下旨弘揚諸位先生之志。”
要朝廷下旨弘揚褒獎?
李家舉子完全想不到,詹徽竟然會有這等諫言,他不由下意識的看向正皺起眉頭好似是在審視此番諫言的朱允熥,心中已經悄然的滋生出些許期待。
除卻李家舉子之外,另外幾家的后輩,亦是紛紛期待了起來,皇太孫到底是否會點頭應允了這件事情。
人死了不能復生,但若是能換來一份名望和榮耀,卻是再好不過的了。
全程作為旁觀者的解縉,只覺得眼前這一幕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沒有想象之中的鬧事,也沒有爭辯,亦或是抗議。
這些人竟然開始露出了向往和期待的表情來。
朱允熥掐著時機,在得到在場這些人的反應之后,便合手向上一舉,敬了敬蒼天。
而后,在可謂是萬眾矚目期待下。
朱允熥沉聲道:“諸位先生為勸進天下讀書人,為后世學子豎立表率,朝廷當下旨褒獎,督促禮部、工部于諸位先生故里營造功德牌坊,為萬世表率,為天下人先!
朝廷親自督造功德牌坊。
朱允熥此言一出,便有今日獅子山上死了人的人家,心中一跳,兩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學生叩謝太孫!
獅子山上的理學子弟們,也個個臉色動容,各有不同。
要知曉如今大明朝的牌坊可不是什么隨處可見的東西,遠不是后來只要有錢就能造的東西。
往后只要死了個貞潔烈女,地方上就能將此事報到朝廷,再疏通些錢糧便能獲準地方人家自行營造牌坊。
也不是朝廷為了籠絡官員,但凡是到了一定高位就會在官員老家建造牌坊。
最后導致江南鄉野之間,一條路上往往能看到數十座牌坊林立。
這是真正的殊榮。
便如同如今的那位禮部左侍郎任亨泰,在老家擁有一座大明朝第一位狀元郎牌坊一樣。
這是朝廷對他們的肯定。
值老鼻子錢。
不!
這就不是錢能衡量的東西。
在場死了長輩的人中,李家舉子亦是臉色微變,卻不曾跪下,而是幾度沉吟之后,躬身抱拳道:“學生代家中,謝太孫!
朱允熥看了過去,這人應當就是今日獅子山上這幫理學子弟的領頭人了。
他輕聲道:“諸位先生乃是經營圣賢文章數十年的大儒,先生們情愿以死來勸學勸善,孤絕無辜負諸位先生遺愿的可能!
李家舉子低著頭,只覺得自己現在嘴里苦的反胃,有苦說不出口。
只是思慮再三后,李家舉子還是跪拜了下來:“啟稟太孫,學生有話要說!
朱允熥微微一笑:“朝廷從沒有不準人說話的律法,爾但說無妨!
跪在李家舉子身邊的幾人,不免悄悄的轉頭看向他,希望李家舉子不要在這個時候做出糊涂的事情來,導致各家已經到手的功德牌坊,又憑空被收回。
李家舉子臉色艱難的看了身邊人一眼,而后抬頭道:“太孫,今科會試是否有人舞弊,學生們希望能在事后知曉詳情。學生們不相信,今科會試填榜的六百余名同學,皆案涉舞弊。學生以為,近來江南士林有學問之爭,或是另有隱情……”
李家舉子從來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將話說的如此艱難。不能有僭越,更不能有牽連,還要保證將自己的心意表達到。
詹徽當即看向還沒有開口的太孫,而后臉色一沉面前李家舉子等人,沉聲道:“朝廷早有旨意,爾等學子不得議論朝政。今科會試舞弊案,詳情如何,是否屬實,也不該是爾等可以談論的事情!”
朱允熥則是立馬揮揮手,笑著臉看向詹徽:“詹尚書,諸位學子亦是信賴今科應試的同學,此乃人之常情,不必如此嚴苛。”
詹徽立馬躬身稱罪,推到了后面。
自己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配合也都完成了,余下的就沒有他的事情了。
退到后面的詹徽心中頓時長出了一口氣。
朱允熥則是再一次上前,從一邊向另一邊,掃過在場眾人。
“孤知曉爾等心中所想,也知曉爾等心系同學。”朱允熥和聲細語的安撫了一陣,而后卻是稍稍提高聲量:“但詹尚書所言不假,朝政之事非是爾等應該議論的。不過孤也與爾等交底,朝廷絕不會冤枉一個人,但也絕不會放縱了任何一個人!”
一番模棱兩可的說辭,并沒有讓李家舉子滿意。
正待他還要開口的時候。
朱允熥卻已經接著道:“今科會試填榜取中之人,目下涉案,成績自當暫且罷免。但是,朝廷取仕之決心卻不曾有過一分更改,朝廷愿接納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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