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本之語氣不善道:“自諸位進了河南道的地界,一舉一動早就在那些人的注視下。這些人經營河南道數十年,何曾是幾名錦衣衛暗探就能打聽清楚詳情的?”
“朝廷的人來了,他們便能事先知道消息,再拿出今日這樣的偽裝出來。錦衣衛的人,也只會看到地方官府是在執行朝廷以工代賑的要求,給百姓們賑濟粥飯,不叫百姓餓了肚子。”
“只是等朝廷的人一走,這些官府倉庫和朝廷調運來的糧食,便都在賬冊上被一筆勾銷,進了官員和地方士紳們的口袋里!
“平日里,若是能在這工地上,瞧見飯那便是有上差來了,若是粥里立起筷子,那便是這些人唯恐百姓們都餓得倒下,沒人做事了,才會多點善心,不叫百姓餓倒下!
銷賬,左手出右手進。
在裴本之的言語之中,河南道上上下下的官府,幾乎是被他給批的體無完膚。
高于光長吁短嘆了好一陣,最后還是倔強的反駁道:“便是官府和地方士紳大族欺瞞朝堂,上下剝削,難道這些百姓便心甘情愿了嗎?
本官若是沒有記錯,自朝廷下發賑濟六府旨意以來,便屢有欽差亮明身份,奔赴各地,傳曉朝廷恩典,引百姓舉報官府惡行!
手下的官員們吵起了架,朱允熥卻是充耳不聞,目光好奇的看向那些已經注意到自己這些人出現的百姓們。
手里捧著肉飯的百姓,也不管滿身的泥水,就抱著碗拿著筷子,蹲在河道上干燥的地方,大口的扒拉著飯菜,不時抬起頭一邊咀嚼著,一邊好奇的張目看向這邊。
而被錦衣衛們攔下的官府差役和河道上的管事們,面對著皇差手上的刀,也不敢有絲毫的異動,只能是安安分分的縮手縮腳站在外面。
裴本之面對著高于光的反問,不禁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好似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
“和朝廷來的皇差上告?”
裴本之自嘲的反問了一句,而后臉色一沉:“除非他們不想繼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除非他們能夠舉家遷移離開河南道!”
高于光等人臉色一愣,不等他們開口詢問。
裴本之已然幽幽開口:“諸位難道當真不知道,地方上的事情都是那些人在做主嗎?一村便是一姓,百家便是一家,多少人在這里世代生活,人人沾親帶故,鄉賢族老的話,比之皇帝的口諭還要更加的管用!”
高于光已經沒有任何反駁的借口了。
便是方才,他也是因為心中恍惚之間的不滿,才和裴本之起了爭執。
起于鄉野人家的高于光,又何曾不明白,鄉野之間的宗族是何等的存在。
皇權不下鄉。
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也不是簡簡單單的一篇文章就能解決了的事情。
高于光有些吃癟,更有些憤怒的轉過身,想要尋了皇太孫請求徹查中牟縣,進而再將整個河南道受災府縣都徹查一遍的時候。
高于光卻是猛然發現,皇太孫早就已經不在原地了。
朱允熥和朱高熾兩人,在朱尚炳和田麥的護衛下,已經是走到了端著飯吃飯的百姓們跟前。
朱允熥提著衣袍蹲下身子,蹲在他眼前的一名手抱飯碗的老漢兒,便小心翼翼的低著頭向后挪了兩步。
他和小胖望了一眼老漢兒手里捧著的碗,白米飯和咸菜肥肉是在一起蒸煮出來的,肥肉上的油脂將整碗飯都給浸泡的透透的。
香味很足,看著食欲也很不錯。
朱允熥目光閃爍著,低聲詢問道:“老丈兒,你們在這里做活多久了?”
老漢兒低著頭,嘴里還塞著米飯,遲疑了片刻后悶悶道:“自起了災,俺們就在這里做事了。”
朱高熾接過話,問道:“每天都是這樣的飯菜?”
老漢兒立馬點頭道:“是的呀!縣衙的老爺們來過好幾趟,只要這里的糧食快吃完了,就會有新的糧食送過來,俺們都餓不著肚子!
那邊一直被錦衣衛攔著的差役和管事的,終于是擠了過來。
“小的參見皇太孫殿下!
“殿下萬福金安!
朱允熥望著已經開始扒拉起碗里余下飯菜的老漢兒一眼,眉頭微微皺起,胳膊架在了膝蓋上,側過身子,抬頭看向擠到眼前的那幾名差役和管事。
“你們如何知曉孤的身份?”
幾人明顯愣了一下,隨后才低聲開口道:“小的們瞧著官爺們的刀,才敢大膽猜測殿下身份的!
朱允熥哼哼了一聲:“你們倒是眼尖精明!
幾人彎著腰陪著笑,不住的點著頭。
朱允熥緩緩站起身,注意著只要是自己目光所到之處,那些百姓便會紛紛低下頭。
他的臉色有些曖昧,也不管這些擠過來的差役和管事,帶著人便往棚子下面走去。
一名看模樣應當是中牟縣衙差役的人被朱尚炳擋在外面,卻是滿臉笑容道:“殿下,咱們這塊工地,主要是負責清淤的,將這些河道和前面的雁鳴湖重新疏通,重新連上黃河,這樣也能防止過段時日田里需要用水的時候沒了水!
“這些棚子都是每日早中兩餐,晚上不開火,但也是發一些米給鄉親們,他們也好帶回家煮一鍋粥喝。”
朱允熥哼哼了兩聲,已經是走進了棚子里面。
幾名手拿長勺,原本還昂首挺胸的廚子,這時候已經是畏畏縮縮的擠在一旁。
朱允熥低頭看向這一圈的土灶。
然后他便對著那幾名差役和管事詢問道:“每日每人口糧幾何?做工到幾時?各家房屋這一次是否遭災,是否也在修繕的范圍內?”
聽到皇太孫開口詢問,差役和管事們心神緊繃,小聲開口應對著。
朱高熾見朱允熥將幾人的注意拉過去后。
他便眼瞼低下,默默的挪動腳步到了土灶旁,伸手在土灶上抹了一下。
隨后翻手亮在眼前。
指頭上是從土灶上抹下來的土粉,很干燥,手指頭不帶半分的油膩。
答案徹底明顯了。
這些灶臺只有在不常用的情況下,才不會讓灶臺上出現油漬。而今日也定是這些人提前知曉了自己等人的行程,方才做出來的應對之法。
朱高熾的眉頭不由皺起,抬起頭默默的看向被差役和管事們圍著,卻已經是看向自己的朱允熥。
他默默的搖了搖頭。
朱允熥瞳孔微微一縮,果然還是如自己預料的一樣。而裴本之也同樣沒有說錯什么,這些人的本性便是那樣,又何曾會改?
他輕咳一聲,目光平靜的看向眼前的差役和管事:“爾等可曾有過欺壓苛待百姓的事情?”
幾人連連搖頭。
“殿下啊,小的們可萬不敢苛待了鄉親們!
“都是家門口的父老鄉親,小的們要是當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半夜家門都要被父老鄉親們給砸爛了!
“這是萬萬不敢的呀!
“還請殿下明鑒。”
朱允熥嗯了一聲,轉過頭看向棚子外面低著頭,卻明顯都豎著耳朵的百姓們。
他走出棚子,站在一處高地上,便沖著這些百姓喊道:“孤乃是大明皇太孫。孤的皇爺爺是當今陛下,孤的父親是當今太子。孤這一遭來河南道,來開封府,便是要替陛下和太子,好好的看一看鄉親們過的怎么樣,災情之下又是怎樣的!
“鄉親們,只要你們心中有不快,有人欺壓了你們,便與孤說,孤自會替你們做主。”
朱允熥的聲音很洪亮,回蕩在河道上下左右。
只是,低著頭的百姓們,卻沒有一個人抬起頭開口。
那幾名差役和管事的,目光不斷的在人群中來回的搜尋著,見到沒有人抬頭開口,臉上那一直掛著的笑容,便更加的燦爛。
朱允熥心中逐漸變得沉甸甸了起來。
他望著此刻眼前的百姓們,不由想到那一日自己帶著人趕到蘭陽縣境內,黃河決口處,所看到的那些河堤上的百姓們。
麻木。
不。
這里的百姓不光光是麻木,他們還在畏懼。
畏懼著朝堂之外,鄉野之間那無處不在的宗族勢力。
朱允熥和朱高熾對視一眼,兩人眼底都閃過了一絲失望。
“孤乏了,今日便看到這里吧!
朱允熥不禁幽幽開口。
那幾名差役和管事立馬上前,和顏悅色道:“殿下,想來殿下和諸位上官,今日還沒有用膳吧,不遠處那邊的東湖,便有不少開封府的良善人家。便由小的們伺候著殿下,去那邊尋一家用膳,下榻歇息!
朱允熥淡淡的看向這些人,沒有開口。
朱高熾在一旁冷聲開口:“殿下不習慣驚擾百姓,現今所行皆是軍法,行止衣食皆同軍中!
小胖剛剛說完了話,后面的朱尚炳便已經高聲開口,招呼著官兵們尋了地方安營扎寨。
差役和管事們見皇太孫似乎是起了要一直待在這邊的念頭,也不敢多言,只是又一陣的大獻殷勤。
直到被朱尚炳提著刀,面色冷漠的給趕走,方才了事。
而官兵們也很快就在河道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建起了一片臨時的宿營地。
營地周圍,皆有官兵把守,等閑不敢靠近。
周圍沒了外人,高于光一陣的長嘆,臉色憂愁。
他望了望在場都沉默著的人,轉頭看向一旁的裴本之。想了想之后,高于光朝著裴本之拱手彎腰。
裴本之躲避不及,高于光已經是開了口。
“裴縣令,先前是本官言辭有失,失了儀態,未經核查,便無的放矢的胡言!
裴本之臉色緊繃,亦是拱手回禮:“高主事的心思是好的,下官明白清楚!
朱高熾忘了一眼算是何解了兩人,他則是看向坐在一旁,臉色陰沉的朱允熥。
“這些百姓恐怕是很難開口的。既然地方上能有今天這等準備,就說明他們早就準備好了,想要單靠我們查清楚,恐怕是不成的。除非咱們不講規矩,直接給那些人都定了罪……”
朱高熾剛剛開口說完話,高于光便立馬瞪大了雙眼,走到朱允熥面前。
“殿下,燕世子所言無錯,現在想要查清證據很難。但對付地方上的宗族士紳,卻不能再如殿下在開封府城里那樣做。官場和民間,終究還是不同的。”
朱允熥神色很不好看。
高于光說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官場上的人,是受朝堂律法約束的,生殺予奪皆由上意。便是沒有證據,該拿下還是能拿下的。
不然這些人,老爺子也不可能一次次的清理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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