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毅和祁著兩人,立于眾人之前,言辭直指核心。
朱高熾眉頭夾緊:“陛下,稅署還有些賬簿,未曾公之于朝堂之上!
蔣毅、祁著二人立馬回頭,皺眉看向再一次開口的朱高熾。
這是要沒完沒了了嗎。
朱元璋點點頭。
朱高熾得了允許,便開口道:“稅署自設立以來,先于應天府改制,裁撤地方糧長,由稅署各地分稅司下設稅所,核定一地稅賦數額。
時日至今,稅署屢番比照核對,方才知曉,我大明尚有數百萬之巨稅賦虧空藏于隱蔽之中!”
蔣毅皺緊眉頭,當即開口:“署正此刻所言,怕是與河道無關吧!
班列里,再有一人走出。
夏原吉面露笑容,高聲道:“戶部侍郎夏原吉,敢問署正,這數百萬之巨的稅賦虧空,藏于何處?”
左都御史蔣毅不由回頭,不解的看了一眼夏原吉。
朱高熾則是笑著接過話:“夏侍郎可來一觀!
說著,他便從身邊的箱子里重新拿起一本賬簿。
夏原吉也不遲疑,當下上前。
兩側的文武官員們,不禁踮了踮腳。
夏原吉接過朱高熾給的賬簿,便翻閱了起來。
而朱高熾則是繼續開口道:“臣與稅署同僚,核查各地稅賦數額。于督辦攤丁入畝一事的秦王殿下互通賬目,F查,地方有司與本地縉紳大族勾連,秦王殿下清丈之際,以那財帛蠱惑清丈皂吏。
凡尋常百姓,則實數丈量。凡大戶人家,則縮尺丈量。
大戶一畝田地,造冊八分。
凡此種種,不計其數,罄竹難書。
稅署近日方才于所設稅司之地,厘清前后,今日朝會,臣領稅署,奏請陛下曉!
……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朕愿滿朝皆是袁少師
嘩然。
整個奉天門前文武皆盡嘩然。
不論這些人事先是否知曉稅署所言此事,這時候都必須要有所表現。
朝廷里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但唯獨錢財一事最是敏感。
朱高熾說大戶人家使了錢財,一畝地造冊只有八分。這不可能作假,甚至于隱去的還不止那二分地。
都是吃了無數年大米飯的人,誰不知道底下人的心黑手狠。
只是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
今天這漫長的朝會,從一開始就已經脫離了原本的爭論。
不論是河道事故,還是現在被朱高熾拿出來的丈地一事。
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圍繞著洪武新政而來的。
反對派們為了打擊新政,借著河道事故延伸而上,試圖在朝中動搖新政的穩定性。
而如朱高熾這樣的支持者,則是爆出某個貪腐、不法之事,來證明新政的必要性。
直到此刻,朝會已經進行的快要接近正午。
奉天門前,官員們卻并未感到疲倦。而是隨著朱高熾將稅署掌握的這份情況說出之后,讓所有人的精神再次一振。
內閣首輔任亨泰,目光不斷的閃爍著。
原本對于任亨泰而言,新政是一件可行,卻非必然的事情。皇帝當真想要推行新政,自己總領內閣,自然也就權衡穩健的緩慢推行。
即便是朝野上下,有所反對,可終究還是要做些事情的。
至于地方上,有皇命在,即便是有反對和不滿,但想來也不會太過激烈。
只是讓這位首輔未曾想到的是。
僅僅是清丈田畝這一件,已經進行了好幾年的事情,到現在竟然還能爆出這么大的一個問題來。
沒錢的百姓,實實在在的被丈量田地。
這無可厚非,朝廷征收稅賦,本就是按照田畝數額征收的。
可那些有錢的大戶,亦或是有門路的縉紳人家,便可以使著家中的錢鈔買通皂吏,在丈量田地的時候一畝地造冊八分,縮水如此,任亨泰心生膽寒。
不論是新政還是維持現狀,任亨泰這位首輔,只希望朝野上下能夠一直穩定安寧,不生事端。
這大抵是與他的秉性有關。
只是。
并非每個人都有他的這種秉性。
一身顯赫紅袍,在朝中班列,僅次于任亨泰的大明少師、上林苑監監正袁素泰,雙眼顫抖,眉峰愁容,腳步緩慢的鞠著腰走了出來。
他也要說話了?
當人們看到因為常年務農,而臉色黝黑,手腳滄桑的袁素泰鞠著腰走出來,心中不由一頓。
這位可以說是位及文官巔峰的老倌兒,可是從來就沒有在朝堂之上有過什么言論。
所有人都知道,袁素泰一心只想著上林苑監里的那點事情。
數年前,上林苑監只不過是朝廷里面一個可有可無的衙門。
但是現在,沒人能忽視了上林苑監的存在。
又或者說是沒有人能忽視了袁素泰這個人的存在。
奉天門朝會上的文武百官,盡都在注視著步履緩慢的袁素泰。沒有人去催促這位老人,僅僅是親事農桑,就沒人敢于指摘這位。
朱元璋亦是在宮門下坐正了身子。
袁素泰走的很慢,慢到他自己都皺起眉頭的程度。
帶著上林苑監那片地里沙土的官靴,踩在宮中的石板上發出唦唦的聲音。
細膩,卻讓人很安寧。
袁素泰終于是走到了中間。
他抱著象牙笏板,舉起雙臂,躬身彎腰,以顫巍巍的動作,嚴謹的完成了大明臣子對皇帝的臣禮。
“臣,上林苑監監正,袁素泰,請奏對!
言畢,袁素泰一手抓著笏板,一手提著衣袍,緩緩的跪在了地上。
袁素泰的聲音好似是應天城外鐘山上的一株蒼松,又如是那曠野里長成了的連綿金黃的莊稼。
聲音到了奉天門下。
朱元璋頷首點頭:“朕允!
“農為治本,食乃民天,天畀所生,人食其力!
袁素泰開了口,一句話說完,奉天門前鴉雀無聲。
不論是任亨泰、解縉、朱高熾,還是郁新、王儁、冀凱這些人。
所有人都在靜靜的聆聽著。
袁少師今天起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命題,開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奏對。
“陛下,百姓之艱,于地一尺。
三皇五帝乃始,地以公分,氏族共食。
至夏商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士大夫公卿配享,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成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
前秦商鞅,廢井田、開阡陌,集關中老秦六世余烈,而成始皇千古之一。
至于后,漢有王莽王田。北魏、隋、唐,乃有均田。
開國之治雖好,累數朝卻終是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夏商周三朝行貢賦之制,春秋管仲行相地而衰征。兩漢編戶齊民,分有田租、算賦、口賦、徭役、兵役。魏晉南北行租調,隋唐使租庸調,宋以募役及方田均稅。
恒地于中原,千載數朝,百姓何以哀于元末,筑我大明重塑。
臣之老矣,如似桑泥之老農,行于泥濘,拔腿為艱。得蒙陛下隆恩,以少師榮。
老臣此間之誠,莫叫悔言。
中原恒地,強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百年國祚,開國之民,亡國可在?開國之地,亡時名于何人之下?
稻種于春,收于夏,復耕秋收。麥種于冬,收于春,夏秋兩稅。百姓四時而動,終年不歇,薄田一二,揭蓋以水,筷立而倒。
陛下親歷阡陌,起于農桑,經前元亂世,知亂世之下,百姓易子而食之災。
上善若水,民為水。
蓋谷不足,則食不足;食不足則民之所天不遂,物之可貴如此,茍非順時調護,何以得之農者,當知其力矣!
袁素泰的身影,在洞開的奉天門下,隨風搖擺著。
他已奏對完,可這篇長長的奏對之聲卻還回蕩在奉天門前。
朱元璋目光凝重,靜靜的回想著袁素泰剛剛的那番話。
袁素泰今日當眾的這番話,通篇沒有提及半處朝野上下的人和事。整篇也只有一個核心,那就是百姓之艱,農事之難。
只是皇帝明白。
這位如今朝堂上文官第一人,是在和自己說明新政必須要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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