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煜摸索著手里的茶盞,和沈懷霜分道揚鑣,再返皇城的時候,還是下午。
天邊隱見烏云,狂風驟刮,只片刻,天色已漆黑一片。
清寧殿內,燭火被吹動得滅了兩根,其余的在燈罩內翕動,金碧輝煌的大廳望起來深邃至極。
鐘煜朝周皇后一拜,起身又道:“兒臣有一事欲與母后商議!
周皇后坐在上首,不知是不是鐘煜看錯,她低頭正撫著一把劍。
那把劍已有了些年歲,卻被主人保護得極好,劍鞘上浮雕不見落塵,劍穗綴著一個手打的紅色絲綿盤扣結。
她沒有抬頭,低頭也看不清眉眼:“你昭成皇姐來信,這兩日也要從萊陽回來了。”
天邊雷聲滾動,轟然一聲乍響,雨水傾盆而下,屋檐下一角地面驟然被打濕。
殿內潮了起來,空氣里滿是雨水的味道。
周皇后撐著鳳座,抬眼望去,眼神里滿是復雜情緒:“這次祭祖一事,父皇說你做得很好。可事情一結束,你便身子不適。我和你父皇都急得很,朝野上下那么多眼睛都盯著!
“母后——”
周皇后從鳳座上起身,長裙曳地,拖拽至鐘煜面前。
周皇后的身量在常人中也屬高挑,如今抬頭看向鐘煜,卻需微微昂首。
她穩了穩身形,喝道:“跪下!”
周皇后一聲厲下,殿內僅余呼吸聲一片。
鐘煜掀了袍子,柱子落地似的,落了下去,抬頭目光變得漠然。身板直挺,如不倒的青松。
周皇后目光冷冷,摁過少年右肩,尖酸諷刺道:“你本事挺大,竟敢跑到宮外,接榜,畫符。若不是有人攔著,你是不是就打算這么一走了之,做你的春秋大夢,羽化登仙,渺然世外?”
鐘煜他本不欲與皇后唇槍舌劍。
肩上那一抓,疼痛入骨。
那一點痛感被無限放大,激起了他心底更深的一層的渴望,他覺得恨,不甘,所有的情感卻又被他壓了下去,化作了一層異乎尋常的冷靜。
他漠然看著,壓低聲音道:“若是兒臣執意要走,何至于出現在此?”
周皇后冷笑一聲:“枉本宮費盡心力請太傅、先生栽培你,眼下還能放你出去撒野不成?”
鐘煜迎上周皇后視線,只反問:“大趙有如今,自是依傍江湖。可若有朝一日,江湖若是易主,母后你又如何能袖手去看旁人崛起。母后,你苦心經營多年,父皇卻不以為意,真的以為兒臣將來定能如母后所愿,平步青云?”
周皇后掌心發紅,涂著蔻丹的手指忽而握緊。
她平復了許久的情緒,退開一步,卻握了拳,只余食指指著鐘煜:“照你這個道理,本宮是不是也該去怪萊陽山莊為什么要我做這皇后!”
鐘煜足足喘息了幾個來回,抬頭道:“母后當年之困,為何也要兒臣同樣去面臨?”
“啪”的一聲。
這一掌打得鐘煜耳邊發嗡,聲音經久不散,疼痛伴著恥感遲緩而來?伤麉s只覺得燙。于是恥感退卻了,他的內心滾過一層層熱浪,讓他覺得他要說什么,要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周皇后攥緊手指:“本宮怎么就生養出了你這樣的人!
“果真多余!”
“倘若你兄長在,本宮何苦憂愁至此!
鐘煜冷笑一聲,一字一頓道:“倘若兄長未亡,母親想促成周家血脈登臨大寶,憑一己之力,也不能成。兒臣今日來此。不是求母后放兒臣走,而是兒臣自己要走!
音落,周皇后深吸一口氣,沉默了。
呼吸間,她倏忽抽出侍從懷中的劍。
劍光忽閃,富海原地驚跳,剛展臂,劍尖已正對鐘煜的眉心。
鐘煜抬眼,向上看去,咬牙擰了眉頭。
周皇后發絲微亂,自上而下地看著鐘煜:“那好,本宮今日便來問你。你若真想走,就給本宮留下你的血肉。你自己來破萊陽山莊的禁制!
殿門外,張德林等得心急如焚,只能在殿外默然看著,恨不得沖進去一看。
“張、德林!”這廂,張德林在殿外本就焦灼,眼前忽然一暗,陷入一片漆黑。
一股極清甜的香粉味從背后傳來,張德林心中一驚,也不顧自己能不能將身后人的手拿下,袖子裹著手,松下了覆在自己眼上的手,轉過身,拍了拍衣袖,跪下行禮道:“奴才給蘭陵公主請安!
宮門外,一個穿著紅色襦裙的姑娘彎眼笑著,臂上戴著金釧,將原本捂住張德林眼睛的手背到身后,依舊道:“快來猜猜看,我是誰?”
她眨了眨眼,伸手要扶張德林,卻落了個空,見張德林自己起來,只得一笑:“怎么就這么生分了!
張德林苦笑。
蘭陵公主漸漸隱了笑,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俯身上前,帶起一陣香風,在張德林跟前說道:“皇后娘娘不痛快么?剛才我在外面聽到了好大的動靜,是不是我要晚些來請安啦?”
蘭陵公主往后退去,雙目很明亮,如雨后的天光,偏生這又是一個愛熱鬧的姑娘,雙目彎起。
有一瞬張德林仿佛怔住了。
蘭陵公主巧笑,雙目盈盈望著他,似乎耐著性子等對面回復。
有女子如此,一眼便知父母極是寵愛,是為掌上明珠。
張德林臉上的笑卻慢慢淡去,低頭回道:“殿下,三殿下在里頭。還是稍候些吧!
蘭陵公主停下動作,她止住了笑,往殿門內探去:“三哥在里頭?”
大殿高深,殿門口靜悄悄的,只能聽到些許細微的動靜。
而殿內,登時響起吸氣和驚呼的聲音,奔跑聲,言語聲,間雜在腳步聲里面。
……
清寧殿,鳳座前潑了一地鮮血。
鐘煜半跪在地上,攥著右手腕,直視周皇后,宮人在旁跪地,低著眉,戰戰兢兢給他往手上裹著紗布。
殿內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周皇后腳邊,血跡如潑墨般展開,形狀如枝椏,血跡順著地勢,徐徐蔓延著。
她看著腳邊那攤暗紅色的血,“咣當”,揚了手中的劍,從衣襟間取了帕,擦了擦濺上少許鮮血的臉。
那道血跡在她臉上抹開,周皇后眼底沉靜:“你既萊陽山莊禁忌,禁制破后這幾年里,你的死活,本宮不管!
說罷,她拂袖,轉身往殿內走去。
宮人低頭,抬手搭著鐘煜,欲扶起身。
“這事不許聲張,以后誰都不許碰他,讓他自己起來。”周皇后話語擲地有聲,身影往屏風后而去。
“屆時看他幾時滾回來!”
鐘瑤在門口等了許久。
殿門后,她看到一個影子漸漸朝門口移來。
這影子移動得不快,從半人高的模樣越移越長。
那道斜斜的陰影隔在大殿前,一雙黑靴踏了出去,光落在那人的眉眼上,側臉如剪影,嘴唇微白,雙目似被陽光刺到,睜眼時微微吃力,眼下的小痣隨之一動。
鐘瑤朝宮外走來的身影招了招手:“三哥!”
鐘煜繞著掌心上的紗布,眉心并不舒展。
他雙手都包著這白布,包扎卻簡陋,布上還沾了些血色,掌心尖銳地疼,先前那一刀,仿佛在手上來來回回地劃,如火灼,又似針密密地刺。
聽到這一喚聲,他往宮門外的方向看去,
鐘瑤踮起腳,朝他招了招手。
鐘煜隨即攏下衣袖,勉強彎了唇角,低聲安慰:“三哥還有事,不能陪瑤兒說話。”
鐘瑤目光停留在他的面上,面露憂色:“三哥?”
鐘煜影子拖了一地,他越走越遠,偌大宮宇前,仿佛大廈傾倒,壓在他身上。
鐘瑤后退了一步,小心喊了一聲:“三哥!
她憂愁看去,道:“三哥,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說!
鐘煜心中一澀。
他想抬手摸摸鐘瑤的臉頰,怕手掌露出會嚇到她,一扯嘴角,只道:“三哥都好!
鐘煜耳邊嗡嗡,越發覺得雨后的晴天刺眼。即使方才鐘瑤一事如插曲,縱使令他輕松些,可他心中依舊煩亂,如一腳踏進無處使力的深潭。
從清寧殿離開后,張德林隨行在他身后,憂慮問:“殿下可是在殿內和娘娘說了些什么?怎會鬧得如此地步?”
鐘煜轉了轉自己的手腕,眉頭鎖起:“亂得很。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
凹凸不平的宮磚上積著雨水,水光倒影他走過的身影,形單影只,顯得落寞。
他回自己宮殿收拾完細軟,不過才踏出門外,屋外腳步聲匆匆,隱有數十人之多。
鐘煜躍上墻頭,向下望去。
墻腳下,宮人連同侍衛形色匆忙,步履聲齊齊如行軍。
天漸漸又陰沉了下來,才過的晴天此時又被烏云覆蓋。
暴雨淅淅瀝瀝地下,如豆一般從天際打了下來。
沈懷霜即使穿著外衣,里頭依舊穿著單衣,站在府邸門前,少了靈氣護體,微覺一股寒意。
他在府內等皇城的消息,隱有不妥之感。
好像就是為了回應他的感覺。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砰砰砰”三聲。
尋常人叩門一般都輕且謹慎。
獨獨這三聲叩門,干脆且重,帶著遲疑,敲完之后,門外又沒了聲音。
沈懷霜走向門前,抽開了門閂。
幾滴雨水落在了衣襟上。
沈懷霜一抬頭,赫然看見門口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
鐘煜抬起頭,額上仍滴著水珠,微喘著氣。那雙眼睛熬紅了,眼眶濕潤,泛著水光,卻并非是楚楚可憐之相,含著不甘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