崐侖書閣,鐘煜拉長了夜讀的時間。
有時他近乎坐到天亮,干脆就熄了那盞燭火,趴在石桌上小憩,聽到晨起的鐘聲一響,用清水潑了面,就重新起來。
他熬久了病過,身形消瘦,被醫宗長老又愛又恨地罵過。
可當醫宗長老一把脈,那愛又恨的神情轉變成了意難平的一聲嘆息。
不多時,崐侖傳來了第一個學生筑基的消息。
筑基短則百日,長則數年。
崐侖有學生突破得很快,僅僅用了五十三日。
那五十三日,鐘煜幾乎日夜不休,又在筑基后,著了魔一樣地練弓。
太陽東升而起,日薄西山。
鐘煜仍在演武場上對著靶子拉弓,弓弦拉得如滿月,少年眼神有如百步穿楊的凜冽,映著一顆眼尾的痣。
他的雙目因為筑基后更見清明,箭鏃注入了一道靈氣,倏地松手放箭,箭身如黑影流竄,破風聲嗖嗖,靶心上正中一箭。
天氣越見熱了,崐侖迎來了它的夏天。
沈懷霜與眾人并立,站在山門前,望著校場上的弟子。
這幫青年人在崐侖悶頭學了基礎符箓,武學,文課三個月,終于找到這透風的機會。
除了幾個初入門的弟子雙腿打顫,其余人步伐輕盈,若不是忌憚著尊長在身后,真是恨不得在那崐侖的武場上上躥下跳。
場上正火熱,金光與銀光迸發,弟子以手捏訣,立于場上,催使掌中的符箓。校場上半空懸浮著數十把樣式統一的劍。
這些劍柄上都用小篆刻著名字,劍身上貼了一張白底墨紋的驅使符箓。
劍身化圈,兩劍交接,托托聲不斷。時而一劍力壓另一劍,時而下風的劍又轉了攻勢。
有人駕馭不住,劍從半空墜落,啪嗒落了地,他頹然地去排名處登記了自己的名姓。
劍鳴聲入耳。
沈懷霜坐在長席,靜靜望著,臺下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場上又去了一半。他與諸長老并列,青衣端正地鋪在膝上,皮膚有光影流動,面容清俊得出挑,極是出塵。
宋掌門看得滿心歡喜,摸著花白胡子,忍不住點頭:“懷霜,還是你想得周到!
這法子讓弟子比試劍招切磋也就罷了,偏偏他想得到用符箓貼劍,考量御駛、劍法、氣力的本領。
何人有天賦專長,何人能挑起全部,何人花的力氣多,立馬見高下。
宋掌門看得直樂呵,沈懷霜笑了:“小小技巧, 要籌備出來,還得依托師兄周到。”
傳林弟子拖著一個寫滿木牌的木盤上來。木盤上整整排列了十五個名字:“掌門,這是今年要隨師叔同行捉妖的名單!
沈懷霜一一在這木牌上瀏覽過,目光停留在一個兩字的名姓上,頓了許久。
早前沈懷霜的意思是,收四個學生留在身邊帶著教,其中是有三個要從之前已入門的學生里挑。
其實他想過,既然鐘煜表過態,又是他從大趙帶出來的學生,就算這考核沒過,多關照提點課業。
但他沒想到,鐘煜竟然能斬了這一層人來。
沈懷霜收回目光,在掌門充滿揶揄的目光下,道:“帶人上來吧!
他端坐在右邊第三的位置,微靠著烏木的幾案。
那一幫弟子上來,他抬眸自白了第二回挑學生的要求。
“這一輪共設了三道考題,第一題若答出來了,便不用再考。若是無人答得出第一題,按照流程,擇取最優者!
說完,他的目光停留在鐘煜面上,鐘煜沒有抬頭,同其他弟子一般耐心聽著。
鐘煜一身入門的鴉青色長袍,發帶換了墨色綁縛,個子又長高了些,體魄如成年男子,瞧著卻見清瘦了許多。
他聽說了鐘煜在筑基的事。
只是他整整一個月在外獵妖,幾乎不合眼,追著一條惡蛟整日整夜地沿江河而下。
知道鐘煜筑基那天,他一劍捅在惡蛟首級,濺了一身黑血,還沒來得及擦干凈,又見惡蛟妖丹逆轉而逃。
于是他沒了給鐘煜寄書信的機會,也就在昨日才趕回崐侖。
十五人并成一排,氣勢浩蕩,與長席上的五人,隔著一片三丈長的空地,地上纖塵不染,那傳令的弟子卻捏著幾張紙片,鋪展在地上登時白茫茫一片,他又給那十五人每人發了一塊自己的木牌和筆墨。
一時墨香四溢。
木牌子上,什么也無,名字微凹,頭削得尖尖,倒像是令箭。
沈懷霜握筆道:“諸位,我展示的符咒只畫一遍!
驅動屬高階的符咒畫法。
畫下符咒,不拘在哪個位置,把它往死物上一拍,笤帚也好,銀劍也罷,都隨畫符者先前設定的動法而動。
沈懷霜簡明扼要地說了方法:“這第一題便是催得這木牌,讓它跳到白紙上,再帶著白紙,一起動!
說完,他從容將那木牌一擲,指尖剛離木牌。
木牌清脆地叩擊地面,落地,如黏住了紙片,白紙憑空而起,貼著木牌,竟是繞場整整一圈,才靜靜躺下。
“不如試試?”
音落,十五人一起撲在地上,提筆思索,許遙皺眉回憶著方才的畫法。
他偷偷覷了周圍人一眼,但見只有兩人筆頭攢動,其余人都苦思冥想、咬著唇思索。
場上,最快的人也只試了一回,木牌卻都不動。
當時在飛舟上射殺妖物、如今筑基的鐘煜也不過在低頭書寫。
若是能得以親自拜入崐侖長老輩的門下,將來他的名字說出去……
許遙激動不已,強自鎮定,顫著手畫中間一筆符,一時間,滿腦子都全是未來的無限風光。
然而視線之內,他忽然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飛落地面。
“啪嗒”一聲音落。
許遙的筆猛然頓了,睜著眼,朝場上看去。
鐘煜的木牌驅使著白紙,風帶動紙張,疾風過草一般,白紙嘩嘩,皺了半面,像是一個不斷跑動的小人,雙腿交替,拔足狂奔。
場上三位長老的眼睛亮了。
劍宗長老面帶紅光,中氣十足地喊了聲:“好!少年郎果然聰穎!”
這聲一聽便知是老當益壯,收了這一場的尾。
許遙急忙低聲問身邊人:“你什么時候看見他動的筆!”
身邊人小聲道:“許兄,在你方才畫第二筆的時候,子淵兄就收筆了!
沈懷霜望著鐘煜。
他微垂著頭,青絲發帶擦著下巴,眼睫落著細碎的光塵,對著他點了點頭。那雙眼底分明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卻又讓人覺得親近,此刻微彎,莞爾一笑。
鐘煜看得目光一沉,像要把那笑容盡收入眼中。
兩人拜師禮也未正式行過。此刻忽然就要求他拜師,他盯著眼前,才想起來,如此才算他正兒八經第一次拜師。
沈懷霜模樣自若,端端正正。這一襲天青在廳堂里顯得極為亮眼,如天人,姿態出塵。
拜師禮這第一禮,他卻不愛以戒尺約束。一指厚的尺,拎起時要垂腕的木身。
沈懷霜也不要鐘煜多禮,思慮了一回兒,說句了勸詞:“為師但愿你,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 ”
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
茶水奉了上來。
瓷蓋與瓷身相擦。
這點動靜不大,小得只有鐘煜知道,自己手指尖沾上了茶水。
勸詞如此,卻如道破他一生。
修仙門派最為辛苦的,莫過于降妖一類。
世人對修仙神往,無非青睞于修仙者在捉妖時的風姿?蓪π尴烧邅碚f,修仙途上,捉妖不過是諸事之中最麻煩也最益處最少的一類,它既危險,也不如習武漲修為,幾天一出去,連修習都影響,真不如外出挖靈草,捉神獸,打坐練氣。
鮮有人會從一而終。
沈懷霜沉默半晌,再啟口時,又道:“捉妖一事,可見你心胸,讓我欣慰。只是子淵!
這一聲清朗,語調一如往常緩緩,內容卻直接:“此事并非你所想那般簡單,你今日才入門崐侖,不曾有遇險的時候!
鐘煜肯定答:“弟子從一而終,不怨不悔!
大堂里,劍宗長老嘴角一勾,眼中多有調侃之色。他朝后一轉,那兩位長老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
“師弟,你這徒兒有意思,真鐵了心要入仙門來,瞞著掖著,最后還是兜兜轉轉到了你門下!
劍宗長老一捋頭發,面上正氣凜然,嘴上油腔滑調:“少年郎,該叫師尊了。以后遇事喊師尊,嘴巴放甜些,要會討他喜歡,屆時犯了錯,你師尊也舍不得打你!
掌門本就和三位長老師承一派,從前就是不分彼此的師兄弟關系,沒什么架子。三人從前肆意張狂的事情沒少干,現在亂七八糟一笑。
鐘煜頓在原地,低頭聽了一會兒,昂首,沉沉開口道:“師尊!
這一聲卻是聽得沈懷霜心中一悸,如同乍然風起。
大堂上一時安靜,風過聲都那么清晰。
手中的茶盞潑出水,滑入了他的掌心。
沈懷霜長睫一顫,心緒卻是久久不平。他如同想到了久遠的事,半晌沒有回應。
第16章 四目相對
師尊二字,分量何其重。
沈懷霜說不分明是他來靈氣低微的大趙,讓無情道沒那么限制他,還是是因為此情此景的聯想。
這一聲一樣又不一樣的稱呼砸在他心底,像落了塊石頭進去,激出陣陣漣漪。
掌心的水徐徐從指縫滴落,洇濕在衣袍里。沈懷霜動了動指節,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