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霜:“勞煩你和殿下說一聲,我今夜不走了!
張德林像在意料中,他對沈懷霜謙和一笑,又躬身改道,帶他朝另一條路走去:“那便請仙師往這里走!
宮中景致大多雷同,金墻琉璃瓦,連草木栽種都朝同一個方向裁剪,灌木有半人高,竹柏隔十步栽種一棵。
樹影在足底下晃動。
沈懷霜低頭望了一會兒,整個晚上,他意外地很沉默,等他回到了鐘煜的文華殿,他沒進偏殿,還沒跨進去,又立在門口,問張德林:“要溫酒的泥爐,再要一壺白墮春醪酒。”
他最愛的是在玄清門山腳下的白墮春醪酒。此酒香而清甜,入口清冽,久喝易醉,酒意洶涌。
可他問了張德林,才知道大趙只有春醪,根本沒有白墮春醪酒。
張德林又問:“仙師這酒名字當真好聽,卻從來沒見過,仙師是從何處得知?”
沈懷霜只道:“偶然在崐侖時聽說的!
話落,他還有些走神。
知道沒有這個酒的時候,沈懷霜覺得自己不該意外,哪怕這里和原來的九州大陸再像卻到底不同。
可等原來崐侖的系統后知后覺地提起,他在這里的任務還剩下最后的四分之一。沈懷霜也會忽然覺得不習慣,就像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他抬起臂膀,發覺捉襟見肘,無所適從。
泥爐在秋天的梧桐葉下煮酒,酒盞相撞,壁上起了水珠,冒著縷縷熱氣。
鍋爐內,水泡汩汩地涌上來,不知像誰放空的心事。
等鐘煜忙完了一切之后,他再忍著頭疼回去,才跨入文華殿門口,就聞到了些許酒香。
香味撩人,但不知道是從何處而來。
西羌來使不日進京,昭成去了前線,不如快馬加鞭回來,勢必要在宴席上回上來使一面。
鐘煜坐在沙盤前推演很久,他坐到身邊那盞茶徹底冷了,含混地喝了下去,牙齒都在打顫,頭沒由來得特別痛。
除了這幾日,他去見了沈懷霜。
平日沒日沒夜地悶在文華殿,或是往政事堂跑。
點兵冊上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壓在他心上的山,為人帥者,須有鐵血。
他不畏懼戰爭,不畏懼流血,不畏懼自己沖在前線。
可他卻畏懼帶出去多少人,卻都不能把他們帶回來。很早之前,教他讀書的太傅說過,殿下瞧著硬朗,卻不夠果斷,最諱忌于一顆仁心。
鐘煜揉著太陽穴,忍著疼,從門口進去時,就看到了文華殿那棵槐樹下的人。
槐樹秋日無花,只會落葉。
庭院中,穿白衣的人伸手,金黃的葉片在他指尖跳動,像振翅的蝶,他回首望了過來,那雙眼睛如古井無波,見著他之后,卻淺淺笑了。
他就像是特地在這里等他,獨獨為他一個人而來。
鐘煜朝沈懷霜走了過去,就像暫時放下了所有的心事。
每挪一步,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少年時,每天憂慮的事情只有他修為增長沒有,偶爾被修羅夢境困擾,師兄弟之間有沒有因為極瑣碎的事情扯發帶而吵架。
鐘煜提起酒盞,朝沈懷霜遞出手。
樹影下,青年的影子長而深,籠罩在沈懷霜的座前。
“做什么?”沈懷霜放下酒盞。
“我們到屋檐上去。”鐘煜低笑了下,他嘴角笑容很淡,他力氣很大,懷里抱著一個人,也不顯得吃力,翻上了墻頭,在樹上躍兩下,就落在屋檐上。
秋風習習,夜風撲面。
大風從領口往衣角涌入,沈懷霜看清了宮禁內的重重燈火,迎風時,他望了一會兒,忽然覺得,燈火闌珊時的景很美。
“喝酒當然要上屋檐去喝,在底下喝沒什么意思!辩婌闲α藘陕,仰頭灌了一下。那一口他喝了好多,飲罷,他又擦去了嘴角上的酒漬。
“你在政事堂停留很久,我想著你夜里怕是要在外面坐坐,緩過那口勁才好!鄙驊阉,“你還是老樣子,心事重,又什么都不肯說!
“所以先生不是來了么!辩婌辖釉挼,“你一來,我就都好了!
“貧嘴。”沈懷霜搖頭悶笑。
鐘煜又道:“結束大趙的事,我不想做這九五之尊,我想同先生歸去,做個閑云野鶴也好,回崐侖也好,先生,你愿意么?”
這風好大,沈懷霜挺了挺脊梁,才能重新坐穩。
沈懷霜抬頭看著鐘煜,笑容淡了下去,剎那間有什么東西亂了,像碎絮一樣,隨風而去。
在這個故事里,鐘煜最后會登基,一統仙門,受萬人敬仰。自他來到之后,故事線混亂了,該遇到的人他沒有遇到,該有的奇遇也變成水漂。
可他不屬于這里。
完成任務之后,他還能留在這里么?
可他會忍不住在意鐘煜的過去,在注視鐘煜的眼睛時,他也會難過,也會想到。
自己是不是可以再對鐘煜好點。
燈火璀璨,風聲喧鬧之際,沈懷霜耳邊寂寂,如身至才落了雪的冬天,四下安靜了下來,他摩挲著瓦片,道:“如果那個時候,我還留在這里,我……”
沈懷霜伸手,敲了敲足底下的瓦片,叩叩兩聲,像敲擊在他心上,順著那點余音,底下葉片刮起。
沈懷霜:“我就答應你說的。”
話落,耳畔滿是風起聲。
他聽到了鐘煜對他說了一句什么,但他沒聽清內容。
鐘煜說的很鄭重,聲音壓得不響,就像告訴了他一件重要又不重要的事。
他說,先生,我——
那句話,是我這個詞開的頭。
那是四個字的話。
“你剛才對我說了什么!鄙驊阉诉^去,對上鐘煜的眼睛。那雙眼睛像藏著萬家燈火的燭光,注視著他,沉而亮,讓他幾乎不能移開目光。
鐘煜答著,又轉過頭,望著萬家燈火道:“已經不重要了!
第78章 落在額上的吻
“你、到底和我說了什么?”沈懷霜前傾身子,朝鐘煜看了過去。
“我想等以后,再親口告訴你!
青年聞聲望來,朝他側過身。
夜色里,束著馬尾的墨冠在月下生光,他抬起眸子望著他,額前頭發掃過兩頰,朝一面飄蕩而去。夜風從四面八方涌來,箭袖口收攏,并不透風,只有墨色的衣擺晃動,展開獵獵聲響。
鐘煜好像短暫地放下了沉重的心事,收起了屋檐上的酒瓶,低頭,很淡地笑了下。
屋檐上,沈懷霜產生了一種他好像還在崐侖的錯覺,望著鐘煜,他覺得那份升起的心事也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沈懷霜酒沒有喝多,人還是清醒的。
春醪酒一口口飲下去。
他覺得自己好像就浸在了酒壇子里,清潤的酒水把他骨頭都泡軟了,連四肢百骸也浮在空氣里。
沈懷霜撐著下頜,偏頭望過去。掌心上熱度驚人,他定了定神,眼眸落著光,又只容納住了身前的青年。
涼風吹散了熱意。
鐘煜望了過來,問他:“先生覺得悶?怎么就看著我,不說話。”
沈懷霜搖了搖頭,緩緩彎起嘴角。
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長通過言語去陳情,也知道自己大部分時候悶,并不愛講話。
很多時候,他的想法都像藏在了心里。
所以他更愿意去聽,把眼前的一切都容納在眼底,再藏起來。
他想把眼前的一切都記住,烙印一樣刻在記憶里。過去,他只愿意記住在玄清門的事,可來了大趙,他卻愿意去記住很多關于鐘煜的事。
哪怕有朝一日,他會離開。
“我總覺得你好像變了個人!辩婌闲α寺,“在崐侖的時候,你總讓我不要把話悶在心里。倒是你,你今天晚上和平時不太一樣!
“……”
好像真的被鐘煜說中了。
沈懷霜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酒,酒水把他喉頭堵住,吞下了千言萬語。
血液在身體里流淌,耳邊一時只有他逐漸響亮的心跳聲。
咚,咚,咚。
每一聲都像春來時雨打芭蕉的聲音,明明是秋日,可這個秋日像填補過了從前所有的秋日,甚至讓他聽到了春來的聲音。
心頭有什么東西像在破土而出,在發芽,在生長。
沈懷霜吸了口氣,頓了頓,盡可能平靜道:“我就想再多陪你一會兒!
“……先生?”鐘煜他似乎難以置信,愣神了片刻,轉而低頭嗆笑了下。青年又耐著性子,試探般問道,“你醉了?”
“我從不喝醉!鄙驊阉硕ㄉ,點到為止地放下酒壺。
“走吧。我聽張德林說,你夜里總是睡不好!鄙驊阉值,“別人的話都勸不住你。我是你的先生,如果我說,我要你按時休息,你愿不愿意聽!
“哦!辩婌喜幌滩坏匦寺暎@話聽上去有著青年人的反骨,不太服氣。
沈懷霜翻身落下屋檐,走了兩步,他又被鐘煜的雙手拉住了袖子。
長袖墜在半空,影子落在照滿月光的地上,兩個人影又變近,一起穿過黑影重重的長廊。
白靴踏在地上,沈懷霜腳步很穩,從五步一黑影的長廊前走過,他像穿過了誰的前半生,從鐘煜孤身久坐的長廊前走過。
這一處長廊,在這兩年里,鐘煜夜里累了,就喜歡抱酒坐在角落里。
冬日里,走廊里的風如霜刀,落在身上生疼,哪怕穿再多衣服,寒意透骨而來,等酒勁下去了,他才能感到片刻的松弛。
可沈懷霜回來了。
皇城內一景一物都不變,一切卻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