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為一人墜入滾滾紅塵
次日,沈懷霜接到了鐘煜傳來的一封信。
他本想早些時候和鐘煜回崐侖,離他渡雷劫之日近了,可當他看到了鐘煜那封信,沈懷霜垂眸,回了過去。
他說可以。
大趙天啟二十五年,冬獵。
獵場上,射鹿開場還未曾開始。
鐘煜牽出了通身雪白,鬃毛油亮的白尋。
這馬是他和踏雪一起覓得,平日養在府邸,甚少給外人看到,更別說給旁人騎。
白尋渾身像從水里撈出來,雪白油亮,毛發泛著光,馬蹄肌理緊繃,藏著爆發力。它養得比踏雪還好,性子更是萬物入眼不屑一顧的倨傲。
沈懷霜順了順馬匹的鬃毛,手掌緩緩撫過,像是觸摸過上好的絲綢,馬兒便低下頭,打個響鼻。
“開場還未開始,先生想騎著白尋走走么!辩婌闲α诵Α
“等下再和你一起走,不差這一時半會兒!鄙驊阉稹
大趙敬帝抱病,這秋彌辦得不如往日盛大,只有皇子大臣逐野獸,更像是一場小型的聚會。
鐘煜今日穿了一身明黃色騎裝,領口袖口均束緊,勾勒出遒勁的腰身,頭發高束佩戴著金鑲玉的冠。
他的背上背了一帶白羽弓,箭羽在日光下白得晃眼,雙目似比日光如清澈秋水,眉宇深邃,讓人不敢逼視。
“也不知道殿下這弓有怎樣的準頭!你看弓弦那么粗,用起來得多大力氣?”貴女談天,不時爆發出金鈴般的笑聲。
“殿下本來習劍,弓道也有所長!
“誒,你看你看,那里是秦王殿下,昭成公主也在!”
“仙師仙師!”
今日仍有不少世家女子都在,自從周皇后有心給鐘煜指婚,哪怕鐘煜當眾拒絕,女子仍是前赴后繼地來。
戚娘子穿了一身紅色鶴氅, 外衣上鶴羽栩栩如生,金銀絲線交錯。她翹首以盼,找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走上前兩步,身前又被謝寰攔住。
“娘子,沒瞧著殿下正高興呢,你上趕著去,多不值當!
“我勸你啊,還是別白費這個心思了!
鐘煜列入皇子行列,明黃色衣袍極其顯眼,天潢貴胄,英氣和朝氣逼人,人群中一眼就能望。
場上其他人都在瞧著鐘煜。
千萬人中,華袍錦服重疊的人墻,青年回首往來,他頭頂上的金玉冠被日光照亮一瞬。
沈懷霜看到那抹笑,不自覺地看了會兒。
鐘煜望了回來,緩緩扯開嘴角,明亮眼眸一彎,朝沈懷霜笑了下。
沈懷霜就也那么直直地望著,直到他發現自己在鐘煜身上留神太久,又錯開目光,將目光落在敬帝身上。
冬獵開場極為隆重。
冬獵時,君王射鹿,正有帝王逐鹿的意思。敬帝難得從湯泉行宮出來,今日一見,他面色黑沉,病氣纏繞。
秋風一吹,敬帝壓低聲,咳嗽兩聲,邊咳嗽面色卻是白。他緩緩拿過宮人遞來的弓箭,抖著手,屏息朝地攤上捆好的鹿瞄準去。
敬帝早年靠騎兵征戰天下,掃蕩中原,如今倒是隱見他當年矯勇的影子,他手已經在袖下抖去,面容緊繃,指尖捏著弓弦,卻是在放手時一抖。
這鹿也不過放在敬帝二十步之前的位置。
哪怕敬帝真的沒力氣,歪歪扭扭也能過射中梅花鹿。
史官在旁記著:“大趙天啟二十五年,秋彌,文臣武將齊聚,帝射鹿,眾——”“眾人”的人還沒落下,場上驚叫了一聲。
弓弦垂落在地上,梅花鹿掙脫了麻繩,太監宮人慌慌張張地攔住前路。鹿鳴叫幾聲,如同棕黃色的風滾,撒開四蹄,頂開人群中沖出一條道,往叢林深處跑去。
這失鹿不就是失天下。
眾人心中揣測不一,各自在心底像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眼看鬧劇越演越大,人群中響起兩道異常響亮的聲音。
“兒臣愿替父皇覓鹿!”
“兒臣愿替父皇覓回!
秦王已和才成年的五皇子出列,掀了衣袍,匆匆上馬。一隊人前呼后擁的陣仗下,騎過落著薄塵的黃土,方向正是那匹梅花鹿的逃亡方向。
一炷香后,鐘煜果然看到秦王帶著人馬,浩浩蕩蕩地將鹿逐回。
至于場上又在演什么父慈子孝,忠誠良將的戲碼,他沒什么閑心看。
帝王射鹿的場上鬧哄哄的,秦王哄了敬帝上馬,攙扶著敬帝,作出恭敬英武之態。
早前他關注到那梅花鹿左耳后有處斑紋胎記,因斑紋面積寬長,棕色濃郁,如今這頭鹿耳上,只有棕黃色花紋,那分明就是兩頭鹿。
鐘煜懶得關心鬧劇延伸。
他聽到人群中細細碎碎的交談聲,念起沈懷霜也看了這一場匪夷所思的鬧劇。
鐘煜即刻翻身上馬,朝謝寰看去。
“謝寰,獵物就交給你了!辩婌限D過身,道,“路上護好我皇姐,我去陪我先生!
鐘煜夾住馬腹,明黃色衣袍卷起雪白底袍,手勒韁繩,低咤一聲,加快馬速,朝沈懷霜的方向奔去。
“秦王換了匹梅花鹿。模樣造作,入不得先生眼,不如攤販前三歲小兒戴儺面做戲。先生還是和我走吧!
鐘煜的聲音傳來,沈懷霜忽然輕笑了聲。
他隨鐘煜看去,看得鐘煜嘴角笑容淡去,他的笑容才淡去。
沈懷霜望著鐘煜伸出的手,沒接過,而是轉身上了馬,與他同行:“正好我也看乏了。”
前頭秦王騎射,又是引得一批大臣喝好。
秦王隨在敬帝身側帶領一隊人馬,與敬帝往深林中去。
鐘煜和沈懷霜兩人駕了馬,從人群中離去。
山間林色蒼翠,峰巒層疊。
兩人騎著一黑一白兩馬行駛在蜿蜒山道上,沈懷霜白衣上落著薄紗般的光,衣上白如晧石。
白色發帶蕩在眼前,飄蕩著飛往身后。
鐘煜黃衫駿馬,放緩馬匹速度,正與他一同爬著山道。
渾身烏黑的踏雪載著鐘煜緩緩行駛在蒼翠的綠林和山道之間。
鐘煜一身黃衫,穿梭在綠林間,明亮得如同披著晨曦而來。他注視著前方,嘴角微抿,韁繩在他手腕上繞了兩圈,整條臂膀瘦長有勁。
沈懷霜目光長久地停在鐘煜面上,看了會兒。
眼前綠林,見林不見林。
這回,他的腦海中出現了鐘煜放慢馬匹速度與他同騎的景象。
白衣駿馬,黃衣青年同行,兩人攀登在翠綠山林上。
沈懷霜隱約覺得今日不像秋彌圍獵,像是單獨他和鐘煜在外野游。就好像他們不是師徒。
更像是尋常道上結實的……友人?
沈懷霜在心底否定了友人這個詞。
他和鐘煜不是友人又是什么?是師徒?是至交?
但他和鐘煜好像也不僅僅是至交。
行走在山林間,沈懷霜突然想起來從前在玄清門的日子,山道高聳入云,他蹬階而上,身后云海翻滾、白霧茫茫,濃得化不開,回首看去,山道青翠,路上卻是無人。他就那么一步步踏著,越過無數山階,就這樣一條路走了數十年。
他記得自己當時臉上沒什么表情,不愛笑,也不怎么笑。
這張臉龐無論悲喜,模樣都一樣。
可如今他有了喜怒哀樂,時而會留戀人間顏色,突然也就會笑、會生氣了,也有了很讓他在乎的人。
“今日偷閑,陪先生看日出。”鐘煜自然而然地騰出一只手,給沈懷霜拉過韁繩,白尋很順從地跟著鐘煜掉轉方向。
“先生可曾看見過太陽從山頂上升起的樣子!
沈懷霜和鐘煜站在峰頂上,澄黃的朝陽徐徐上升,如同燃燒的紅炭心,大地像是被這一把火燃起了,燒開四角天空,綿延在大地上。
其實這場景沈懷霜是見過的,他本來就住在高山上,日日都能看到。
他這一生也看過很多次朝陽,很多次是他站在峰頂,念著劍訣悟道,卻沒有這一回讓他看得真切。
旭日初升,烈陽似火,如畫卷鋪展般,在眼前浮現。
原來這就是他和鐘煜走過的人間。
第94章 “說你喜歡”
陽光傾灑時,沈懷霜抬起頭,淡淡笑了下:“看過日出,但從來沒在山頂上這樣瞧過,之前不曾留意過,這里居然這么——壯闊!
壯闊這個詞,沈懷霜在腦海里回想了會兒,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隨便找一個詞去形容。他又在山頂上朝下看去,薄云好像繚繞在胸膛,山林搖晃,群鳥遙遙從山林中飛出,望著那些遠去的黑影,卻不覺得寂寥。
“我帶你去別的地方!
沈懷霜才回首看去,手上忽然握了只手,他們從山頂離開,又步入了叢林深處,沈懷霜跟在鐘煜身后,沐浴在晨光里也緩緩跑了起來,穿梭在林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天地間的一陣風,無處不在,也無處不自由。
越過山溪時,鐘煜小臂一用力,拉過沈懷霜,跳過了潭石,他怕沈懷霜不方便,把他背在了自己身上,越過了流水潺潺的溪流。
“踏青的時候,最適合春日,不過冬日來這里,好像也有春時的意味!鄙驊阉,擋住了頭頂的眼光,“不過,你覺不覺得我們兩個這樣,像不像在一起逃?”
“山腰處還有泉流,再往前還有個在石桌上刻了棋盤的亭子!辩婌掀^頭,湊在沈懷霜面前,輕笑了聲,“我本來就是要帶你來這里,冬獵逃了就逃了吧,我逃的次數還少么?”
沈懷霜仍保持著低頭的姿勢,又起身,鐘煜剛才的笑聲好像還停在他耳朵里,他被鐘煜背著,一路走過起起伏伏的山道。
他們在山里走了一天,正午餓的時候,就地烤魚,堆起火爐。沈懷霜站在溪里,從水里摸魚的時候,他面上忽然就飛濺上了鐘煜潑開的水花。
沈懷霜偏頭望去,一抬手,手里半尺長的鯽魚拼命晃動尾巴。他恰好偏頭避開,聽到水珠時四濺聲。
“先生!”鐘煜的聲音有些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