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們的馬車離開了有一段時間之后,高聳的樹上,才嗖的跳下一個人影。
那人影也跟他們去了同一個方向,甚至比他們回去的還快。
這個世界是沒有武俠,但是架不住有從小就培養的暗衛,各個身手都跟特種兵似的。
人影跑到崔冶的房間里,低聲把自己聽到的內容全都告訴崔冶,然后就出去了。
等出了房門,他又是一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的侍衛。
而崔冶在聽完那些內容以后,捧著書,沉默了好長時間。
郁浮嵐在一旁站著,默默叫苦。
為什么他要在這個時候守在殿下身邊……他寧愿去守著楚國公主啊……
把自己的呼吸都放到最輕,郁浮嵐看著自己的鞋,裝作什么都沒聽見的模樣。
然而沒多久,崔冶就叫了他的名字。
“郁浮嵐!
郁都頭默默的抬起頭,“殿下!
崔冶仍然看著自己手中的書,雖然,他已經注意不到書上有什么字了。
郁浮嵐一直等著他說話,但是過了一會兒,崔冶又搖搖頭:“沒事了,你出去吧,不用在這伺候了!
郁浮嵐眨眨眼,有些擔心,便朝他走了一步:“殿下……”
然而他這一聲仿佛一個開關,崔冶突然把書扔向郁浮嵐,嘩啦一聲,那本書就落在了他的腳下。
崔冶盯著他,聲音還是很平靜:“讓你出去,沒聽見嗎?”
郁浮嵐:“…………”
連再應一聲都不敢,郁浮嵐彎腰撿起書,麻利的退出去了。
這也是經驗之談,殿下生氣的時候,只想自己一個人待著,別人勸是不管用的,只能趕緊離開,留下的話,必然會適得其反。
郁浮嵐默默的守在崔冶房間門口,又過了沒多久,孟昔昭回來了,他的房間就在崔冶隔壁,而詹不休的房間在一樓,兩人在樓下分開,上了樓,看見郁浮嵐站在這,他還有點納悶:“郁都頭,怎么不在里面守著殿下?”
郁浮嵐:“……”
你還好意思問!
他不是張碩恭,沒那么爆的脾氣,可是這也不代表他就沒脾氣了,于是,幽幽的看了孟昔昭一眼,郁浮嵐把頭扭過去,沒有搭理他這句話。
孟昔昭:“……?”
*
孟昔昭回自己房間了,而崔冶聽到了他在外面說話的聲音,卻找不回往日的平靜,只感覺心里越來越暴躁。
平心而論,孟昔昭今天也沒說什么不好的話。
他說的全是實話。
實話,所以才無情。
前面孟昔昭說他是靶子、是傀儡,他聽了心里都沒有多大的波動,而到了后面,孟昔昭說稀里糊涂的就這樣了、再想遠離也不可能了,聽完以后,崔冶的腦子里就只剩下這兩句話了。
他認為孟昔昭是一場緣分,而孟昔昭認為他是一場異數。
打破了他的常規,因為位高權重,不敢得罪,所以也不敢遠離,現在越陷越深,更是無法逃脫,索性,就假戲真做,捏著鼻子認下自己這個累贅。
——我需要太子。
這話他幾個月前也聽過,那時候孟昔昭當著他的面說,我需要殿下,聽了這句話,他輾轉反側,心里種種情緒連他自己都難言,本以為沒盼頭、得過且過的人生好像突然多了一個橫沖直撞出來的破洞,勾的他忍不住走向那個破洞,想知道如果走向外面,是不是就能看到更多的景色。
然而現在他才知道,孟昔昭所說的需要他,并不是自己需要他,而是他認為,這個朝堂、這個天下需要他,他是崔氏皇族里還勉強能看的那個,所以他才想輔佐自己,即使前路這么艱難,他也愿意陪著自己。
真是……好大公無私啊。
房間里的燈已經吹了,而崔冶根本沒躺在床上,他只是坐在黑暗里,一言不發。
月亮越升越高,銀輝灑進窗戶,崔冶沉默的看了一會兒淺銀色的月光,突然起身,推開房門。
以前他沒有動作,那是因為沒條件,他住在宮里,而且身邊耳目太多,不能輕舉妄動,但現在不用擔心這些了,孟昔昭就在他隔壁,這送親隊伍也全是被大齊朝堂或排擠或放棄的人,不會有人傳信回去。
于是,他就在郁浮嵐驚愕的目光中,慢慢走到了孟昔昭門前,郁浮嵐愣愣的看著他,發現崔冶先是輕輕把手按在房門之上,確定這門沒有從里面閂上,他才猛地一用力,跟砸場子一樣,把門啪的推開了。
然后,他邁步走進去,又咣的一聲,把門反關上。
這一套流程,前后不過一眨眼。
郁浮嵐:“……”
真是可怕,在匈奴待久了,連他們溫文爾雅的太子殿下,都沾染了一身的土匪氣息。
……
隔壁,孟昔昭的房間,孟昔昭也沒睡,正披散著頭發,倚著床頭,埋頭苦思為什么郁浮嵐今天對他愛答不理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難道在他致力于挑撥離間的時候,匈奴人也沒閑著,把他家偷了?
……
正想著呢,必有妖的“妖”,就自己闖進來了。
孟昔昭一愣,還沒看是誰,就迅速的掏出了枕頭下面的短刀。
崔冶:“……”
孟昔昭:“……”
崔冶先看了看他手里的短刀,然后才緩緩抬眼,看向孟昔昭:“這是不是有點謹慎過頭了?”
孟昔昭默了默,把刀塞回枕頭下面:“防人之心不可無,越是頭腦簡單,越容易沖動行事,萬一有個匈奴人回去以后思來想去覺得不行,還是應該殺了我,那我這刀,不就能派上用場了!
崔冶:“派不上。”
孟昔昭一愣:“為什么?”
他走到一旁的桌邊坐下,那里有這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驛館外面是丁將軍的人把守,里面則是我的人時刻巡邏,別說匈奴人,就是一只蒼蠅,都沒法越過我去,更遑論來到你的面前呢!
孟昔昭聽著,習慣性的就要夸獎一句:“殿下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使我佩服之——”
突然,他頓了一下:“額,殿下,你剛剛說,你派人巡邏是……是保護大家?”
崔冶撩起眼皮:“別人不需要保護,他們沒有一天氣死一個匈奴人。”
孟昔昭:“…………”
所以,是專門保護他的。
連晚上睡覺都這么嚴陣以待,那他今天看似獨自出去會金屠哲……
孟昔昭的身子變得僵硬起來。
發冠在上床之前就被他拆了,現在孟昔昭頭上就一個小發箍,本朝特產,深受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喜歡。
孟昔昭有點緊張的走下來,拖過一旁的凳子,跟個小媳婦一樣,默默坐在崔冶對面,悄悄抬眼打量他。
崔冶面無表情的任他打量,眼神在孟昔昭那個刻著小狗狂奔造型的小發箍上停留了一瞬。
孟昔昭屬狗。
比他小兩歲。
別人家的十七歲已然是個大人了,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可孟昔昭的十七歲,時不時的就跳出來,提醒他一下,他還小,只是人看著聰明而已,其實身心都未長成,所以,還是不要對他這么嚴苛了。
崔冶正在心里自我勸解,但孟昔昭不知道啊,孟昔昭甚至有種完了完了大意失荊州了的感覺。
匈奴這邊表現再好有什么用,哪怕把匈奴攪得一團糟又有什么用,太子因為他那兩句話,就要跟他離心了啊!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趕緊補救一下,但是思考半天,最后絕望的發現,說什么都沒用了。
孟昔昭簡直想哭,“殿下……”
同樣一聲欲語還休的殿下,郁浮嵐得到的待遇是被砸了一本書,而孟昔昭得到的,是崔冶神情平靜的一個眼神,那意思是,你說吧,我聽著呢。
……
孟昔昭絞盡腦汁的試圖解釋:“殿下,我……我應該已經告訴過殿下了,詹不休他對大齊有心結,所以日常與他相處的時候,我會比較照顧他的情緒!
這一照顧,就容易說一些不中聽的話。
崔冶:“那你平時可照顧過我的情緒?”
孟昔昭:“……”
他直覺這是個送命題,不管回答有還是沒有,崔冶都不會高興的。
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我不知道,和詹不休,我幾個月才見他一次,說過什么話也記得很清楚,可我跟殿下見得次數太多了,以前說過什么話,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崔冶望著他,突然笑了一聲。
這笑和平時不太一樣,讓孟昔昭聽得心里十分忐忑。
這時候,崔冶說道:“以前我竟沒發現,你這么會哄人!
孟昔昭:“……”
看著崔冶的眼睛,他說道:“那是因為我以前沒哄過人!
崔冶挑眉,顯然是不信他的話,這時候,孟昔昭又說:“是真的,以前我只騙人!
崔冶:“……”
默了默,他問:“你想說,你是騙了詹不休,還是騙了我?”
孟昔昭回答:“我誰也沒有騙,在詹不休面前,我說的是實話,在殿下面前,我說的也是實話。”
崔冶望著他。
本想進來以后對他興師問罪,可是看著孟昔昭此時此刻,仿佛鎮定,卻難掩緊張的模樣,他又心軟了,連語氣,也軟了幾分,聽著不像質問,倒像是玩笑:“一番實話,讓我很是傷心啊!
孟昔昭瞅瞅他,“那,殿下能不能說一下自己傷心的點在哪里,你說了,我再跟你好好的解釋一番。”
崔冶笑了:“解釋了,你之前說的就不是實話了嗎?”
孟昔昭:“還是實話,但實話跟實話也是有區別的,我告訴詹不休的實話,跟告訴殿下的肯定不一樣!
有點新鮮。
崔冶看了看他,還真說了一句:“你說,想遠離我,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