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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男人,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做飯尤其難評。姜不去皮,芹不摘葉,管它什么,一鍋燉了完事。

        色香味,一樣不占。

        為在此多留些時日,也為自己腸胃,葉娘殷勤攬下了一些活計。

        “繆公子,我來。”葉娘笑著,就推開了繆行己。

        “葉姑娘,真的不用了!笨娦屑簢~娘打轉,試圖插進去手。她的傷應該還沒好吧。

        葉娘不著痕跡避開,只想他別在旁邊礙事,便道:“子曰,君子遠庖廚。公子讀書人,快別在這里,當心熏得滿身煙火氣!

        “君子遠庖廚,是說君子要遠離殺生之事,常懷惻隱之心,并不是不操持家務!

        “公子學識真好呢。那‘皋陶曰殺人者三’,后一句是什么呀?”

        “這……”繆行己木在原處,左思右想,卻未能回答。他又回書房翻了半天書,還是沒有尋到這句。

        待到晌午,繆行己虛心請問:“葉姑娘,你方才說的‘皋陶曰殺人者三’,不知出自哪里?”

        葉娘抬袖掩笑,“就是因為不知道、不記得,所以才問公子呀,公子怎么反倒問起我來了。”

        說來也是。

        繆行己嘆了一口氣,準備再翻翻找找。

        ***

        這一翻,過去月余。

        繆行己并不當葉娘是仆從,又不好解釋家中怎么突然多出一個女人,便只能宣稱葉娘是他遠方表妹,遇難投奔他家。

        葉娘膚白而貌美,旁人見了不免好奇多問幾句:“什么表妹?”

        “呃……”

        繆行己正憂愁如何應答,旁邊的葉娘已經替他回答:“他三姨的小姑奶的大哥的兒子的外孫女!

        “啊?”繆行己聽得一愣一愣的,也沒盤算清楚到底是什么親戚,直接轉向詢問之人,應和道,“對!

        鄰居王家嬸子卻是知道始末的,常私下打趣葉娘:“你們這還不算天定的緣分?他二十又一,還是個舉人,可惜趕上父親去世,一直未議親。你也沒沒嫁,可不正好?”

        葉娘也曾一本正經回答,自己終生不嫁,卻總換來王嬸念叨,后面就學乖了,不再這么回答。

        葉娘換了只手抱香瓜,漫不經心道:“我不喜歡文弱書生!

        話音剛落,旁邊走過一個全身縞素的男人。

        不是服喪的繆行己是誰。

        葉娘玩笑的表情僵在臉上,有點背后說人壞話被人當場逮到的局促。

        繆行己聽到沒聽到啊……

        葉娘躡手躡腳走到書房,賠笑試探問:“吃瓜嗎?”

        繆行己正在開新買的筆,點了點旁邊的位置,面上帶著一貫的禮貌笑意,緩緩道:“多謝。放桌上吧!

        看這個反應,沒有生氣,當是沒聽見。她說嘛,她當時的聲音又不大。

        葉娘欣然應好,退了出去,到河邊洗衣。

        搗衣聲聲,葉娘唱起了吳語小調:“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獨特的吳音飄起,四五個魁梧的影子籠下。

        葉娘怔怔仰頭,見到來人,下意識想跑,還是被拽住了胳膊,逃脫不得。

        “可讓我們好找!”為首者沒好氣道。

        “放開我!”葉娘一棒槌砸下去,用了吃奶的力氣。

        抓人的吃痛,惱羞成怒,一巴掌就扇了過去,打得葉娘腦殼嗡嗡。

        “你們干什么!”

        一聲鐘似的質問響起,一只手抓住葉娘胳膊,把她拉到身后。

        肇事幾人見來者氣勢洶洶然文質彬彬,并不當一回事,好心勸道:“這位公子,你不要妨礙我們拿人!

        在屋內聽到動靜出來的繆行己,瞟了一眼身后托著半邊臉的葉娘,明知故問:“拿誰?”

        “你身后的那個女人,”管事拿出懷里的賣身契,指著白紙黑字,“是我家主人花了十兩銀子買下的小妾。喏,你看。”

        繆行己草草過了一眼其上簽字,微微一笑,問身后的葉娘:“你叫葉泛嗎?”

        葉娘搖頭,“不叫!

        “你們聽到了?她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是我表妹。”

        管事好笑,“你們說不是就不是?”

        “你們才是,”繆行己反客為主,斥道,“瞧我表妹貌美,竟然私造文書,意圖拐賣。我朝律法:略賣良家女子者,黥面,流三千里。我要帶你們去見官!

        聽到略人見官,此人又談吐不凡,幾人俱變了顏色,喝問:“你是誰!”

        “在下繆行己,表字恭侯!笨娦屑菏┦┤坏。

        聽聞千乘縣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舉人,姓繆,很有學問,因父喪丁憂在家。想來正是此人。

        所謂民不與官斗,他們面面相覷,冷哼了一聲,訕訕離去。

        繆行己松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葉娘,想說沒事了。

        她對上他的目光,卻微微笑了一下。

        頂著被扇腫的半張臉。

        他以為她是個嬌氣愛哭的性子,實則好像不然,甚至還能調侃他:“公子什么時候學會耍無賴了?”

        “跟你學的!笨娦屑好摽诙。

        葉娘不置可否,繼續坐到河邊,捶打起衣服,哼起了未完的歌:“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地道的吳語儂音,傳自江南的小調。

        據繆行己調查,整個江南府道近年風調雨順,并無水患。

        她在說謊。

        “他們要抓的,”繆行己問,“是你嗎?”

        “是,”葉娘一棒搗下去,水花四濺,頗有幾分泄憤的意思,“我被人打暈,賣給了一個四十多的老男人。生不出孩子,納了十六房小妾,打死了十個。我騙他說能治,趁采藥的功夫跑了!

        “他也信你?”

        “因為我確實給他治了一下,有點起色!本拖袢~娘準備從繆行己這里順點錢,也會先老老實實做一段時間的事一樣。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她確實是個很厲害的騙子。

        否則她怎么活下去呢。

        就像她要笑。

        繆行己心中浮起一股復雜的感情,覺得有趣,又有絲絲悲傷,“葉縝,葉泛,想來都不是你的真名吧!

        “不是。”葉泛,是她吃飯時候想的名字。

        “那你真名叫什么?”

        葉娘已經不記得自己換過多少名字,有些用了半年,有些用了七天。光被賣,就至少三次了吧。

        “嗯……”葉娘望著湯湯河水,漫不經心答道,“葉湄。”

        不會是倒霉的霉吧。

        謊話聽多了,真不知道她嘴里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繆行己搖了搖頭,無奈何道:“聽起來也不像真的。”

        葉娘訕笑,“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了。”

        他不會再有喚起的必要了。這段名字的經歷,該至此為止了。

        ***

        初四,是個適合行事的夜晚,夜黑而風高。

        葉娘收拾好行李,揣上繆行己月底給她結的二兩工錢,輕手輕腳推開了門。

        四下漆黑,只有狗吠聲此起彼伏。

        剛到必經之路的鎮大門,背后冷不丁響起這個幽幽的聲音:“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

        “!”

        “啊!”

        一女一男兩聲尖叫,先后響起。男的突然說話嚇到女的,女的驚叫嚇到男的。

        葉娘回頭一看,只見穿得慘白的繆行己,提的燈籠都是白的,像個白無常。

        “你嚇我一跳!彼吹瓜雀嫫馉。

        “你才是,嚇我一跳,”葉娘平復了一下心神,“你怎么在這里?”

        繆行己散淡道:“散步,賞月。”

        “賞月?”葉娘抬頭望了一眼。這月亮還沒他燈籠圓又亮呢,讀書人都這么癡嗎。

        繆行己輕咳了一聲,示意了一眼她的包袱,“你呢,在這里干什么?”

        葉娘微微欠身,回答:“承蒙公子照顧,我要走了!

        她本不想驚動任何人。

        繆行己沒有多驚訝。白天的時候,他隱隱就有這種預感。

        不重要,了,代表一種終結。

        卻還是驚嘆,她真是一身大無畏之精神。走夜路,一個女孩兒家也不怕。

        “去哪里?你不是沒有親人了嗎?也是騙人的?”繆行己也說不上來希不希望這是句真話。

        “四海為家!比~娘回答。

        “為什么要走?”他并沒有趕她。

        葉娘低眉,“不想……連累公子!

        原是為了白天那伙人。

        “我有功名在身,又跟青州知州有些交情,你倒不用擔心他們來找麻煩,”繆行己補了一句,“可見讀書也不是百無一用!

        “你聽到了!”葉娘失聲喊道。

        “你聲音太大了!笨娦屑合訔壵f,不知道是在講此時還是那時。

        “……”葉娘默聲。

        繆行己笑出聲,轉了轉提燈竹竿,“回去吧,我……三姨的小姑奶的大哥的兒子的外孫女!

        繆行己已經理明白,這個關系是一點血緣都不沾。

        葉娘瞠目,“你怎么記住的?”

        “過耳不忘,”繆行己語氣掩不住的炫耀,又想起一件一直梗心里的事,“你老實跟我講,你真不記得‘皋陶曰殺人者三’,出自哪里了?”

        她甚至不記得有這句話了。

        葉娘抿了抿嘴,心虛道:“我編的。”

        繆行己微微嘆氣,“你真是嘴里沒一句真話!

        葉娘扣了扣手指,輕聲道:“我真叫葉湄,‘在水之湄’的‘湄’,揚州人。”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繆行己心中默念出這句詩,望了望西天弦月,光暈似蘆葦絮。

        今夜,月光還不錯。

        ***

        【作話】

        葉娘的經歷還挺復雜的,坑蒙拐騙啥都干過,不過她一個姑娘家,馬有失蹄的時候更多,所以被賣了。

        葉娘殷勤幫行己干活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吃住人家的不好好吃懶做,二是想刷點信任度順點錢。但是繆行己也沒白嫖葉娘,給她結了工錢。葉娘一邊心里罵這人傻,一邊默默放棄偷錢的想法。

        繆行己:果然,真誠才是最大的必殺技。

        另,雖然行己廚藝不怎么樣,但他也不怎么習慣吃葉娘做的,南甜北咸的差異了屬于是,但是從來沒說過。

        這也是為什么葉輕舟口音偏北方,口味偏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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