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有生以來最慘烈的一次架。
趙一銘和謝霖一樣,都在這方面極有天賦。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仇恨,誰也沒有手下留情。謝霖被趙一銘揪住領子往廁所門上撞,趙一銘被謝霖抄起板磚開了瓢。兩個將成人而未成人的半大小子最后在地上滾做一團,各自死死掐著對方的脖子。
如果不是蜂擁而至的老師把他們拉開,那次一定會出人命。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的事。處理過程超乎尋常的順利。柳南蕉的家長是個算得上聘婷的女子,對謝父的建議一概點頭以應。趙一銘的家長倒是十分憤懣,嚴辭指責謝父沒有管教好孩子,讓謝霖在學校里橫行霸道。看上去不怎么心疼自己的孩子,倒是心疼柳南蕉多些。
謝霖斜睨著烏青的眼去看柳南蕉的媽,心想柳南蕉和她生得一點都不像。他心不在焉地想著,不會是個后媽吧。
謝父賠了錢,謝霖背了處分;丶业穆飞下犚姼赣H給秘書打電話,讓她明天過來結算工資謝霖從前在學校的事一直是那個秘書過來接洽的。
他們沒回小燕嶺的家,而是去了謝父在金梭灣的公司。謝父領著謝霖從后門拐進了一個類似倉庫的房間,關上了門。
謝霖打量著貨架上堆滿的樣品,有點狐疑。
謝父摸了煙出來,想點,但還是忍住了。他把玩著手里的煙,淡淡道:原本想你中考結束后把你媽媽接回來的。到時候一家人也算團聚了。
林燕婉早年嫁給謝磊,受了很多苦。生謝霖的前后得了抑郁癥,后來又是心臟病,手術后一直住在臨市調養。那邊各方面都好一些。謝家錯綜復雜,這么做也是想把她與家族隔離開保護起來的意思。
謝霖有點意外。一時竟然有幾分緊張。林燕婉對他來說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他們一年之中見面次數有限,母親的親密讓謝霖感到別扭。每次過去,都是說不上一會兒話就跑掉了。她要回來了。
但這終究還是件高興的事。他剛想說什么,就聽父親繼續說道:但我現在改主意了。我一直同她講你只是調皮,成績不好。但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我沒法和她交代,她的身體也經不起每天替你操心,F在我就想問問你,謝霖,你今年十五了,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想法。我像你這么大時,已經和你叔爺一起在碼頭扛貨了。
謝霖沉默起來。
說話啊。謝父的聲音沉下來。不是本事大得很么,不是附中老大么。帶頭欺凌同學,這是我教你的?!別以為褲襠里多二兩肉就是男人了!以后的路怎么走?到社會上也接著做老大?!
謝霖的擰脾氣上來了:早就不想念了!班主任狗眼看人低!他們都瞧我不順眼!
真不念了?謝父冷冷地望著他。
不念了!謝霖斬釘截鐵地說。
不念了你去干什么?
我賺錢去!我能養活我自己!不花你的錢!你不就老拿這個威脅我么!
謝父抄起墻邊的掃帚,劈頭蓋臉地沖著謝霖打過來。草扎的掃帚很快被打斷了。謝霖疼得發抖,愣是瞪著眼睛一聲沒吭。
他看見父親的肩垮下來,似乎一瞬間老了好多:好。明天就去給你辦退學。你也不用去念書了。小浪灣有個加工廠,你明天開始,去那里上班。說完,他再也就沒看一眼謝霖,徑直開門出去了。
謝霖傻乎乎地站了一會兒,推門出去。父親的另一個秘書走過來:跟我過來吧。
十五歲的謝霖在加工廠里過了兩個月。包吃住,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上廁所都有工頭催著。碼頭上運來的水產,裝卸需要人力來扛。分揀也是人工。哪里都是又濕又冷。北方的冬天來得早,謝霖的雙手都生了凍瘡。和宿舍的工人打了好幾架。沒人知道他是謝磊的兒子,沒人知道他是附中的老大。謝霖就是謝霖,一個小工,一頓吃五碗飯,天天罵菜難吃天天把菜吃得精光的渾小子。
兩個月工資沒有一個月零花多。謝霖的脾氣終于在現實跟前屈服了。溜須拍馬他做不來,但冷著臉干完自己的活,少做刺頭,他還是學會了。父親一次都沒來看他。他也沒去找過。話是他自己放下的,這一口氣總要爭。他倒是要看看,謝磊是不是真的不管他了。
十一月的時候。從來很少生病的謝霖發了一次高燒,直接在干活的時候昏了過去。醒來時在醫院的單間,父親坐在床邊看他,神色很疲憊。
他這才有些驚奇地發現,謝磊有白頭發了。
回來念書么?父親問他。
嗯。好半天,謝霖終于吭了一聲。
學籍被轉去了另一個學校。但初四的謝霖沒有去上過一天課。家教經驗很豐富,他的心也收了不少。有時候他會想起柳南蕉,有種少年式的悵然。這個時候他才隱隱約約地有了一點歉疚。他做錯了事。
但錯了也就錯了。沒法彌補。有時候他回想起當初,覺得一切那么不真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那么做,非得那么執著。世上有那么多人。
或許因為他長著足夠好欺負的臉。就像大人們掛在嘴邊的,柿子挑軟的捏。
然后看不到也就漸漸淡忘了。就像他每一次轉學都會忘記以前認識的同學一樣。
中考結束的那個暑假。謝霖又瘋長了一次。他的身型幾乎完全已經是大人了。省重點差了三分,謝父又花了一筆錢。但這筆錢花得是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