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月清晨杏花微雨,窗外是朦朦朧朧的一片粉與白。
洛水坐在雙螭首銅鏡前,就著一片飄進來的杏花點在額心,捻著細細的羊毫筆,將眉輕輕地描了又描,確保鏡中的人眉彎如月,雙眸盈盈似水。
她起身,就著鏡中那不甚清楚的一點反光,又將腰封用力束了束,待青衫下那腰確如細柳般盈盈一握,方才滿意地抿唇笑了。
“侍墨——你還打算磨蹭到什么時候?再不抓緊就趕不上入殿供奉了!”
外面的奉茶早已等得不耐煩,又催了她第二遍。
“來了!爆F在被叫做“侍墨”的洛水漫不經心地答了,拿過面盆架上的粗布巾帕仔細擦凈雙手,方才不緊不慢地開門出去。
她走得不算慢,但姿態嫻雅,就像吹過杏花林的風一般,有種飄飄搖搖的柔弱之感。
扎著雙髻的奉茶一看到她這樣子就忍不住跺腳:“你平時裝模作樣也就罷了,剛吳長老已經著人來催,選考將即,弟子們再有半個時辰就齊聚,我們這就算跑著去也要那么久,要是出了漏子可怎么辦?”
洛水抿唇一笑:“不要跑著去,就不會出漏子了!
奉茶瞪她:“難不成你會飛?”
洛水也不答她,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只折紙鶴來,迎風一揮,便成了一只紅頂白羽的真鶴,撲棱了兩下翅膀在她們身前伏下。
奉茶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道:“這種紙鶴……要五塊靈石……不,不對,十塊靈石一只吧?一般弟子手上根本沒有——你是從哪里弄來的好東西?”
洛水也不答她,只是伸出纖手摸了摸仙鶴的脖頸,白得粉膩的頰上透出一點淡淡的粉,輕聲道:“這會兒又不急了?”
有能飛的工具當然不急。
奉茶不理她,只追問道:“難不成你這個在內門當弟子的未婚夫是真有其人?”
洛水只笑不答。
奉茶就有些不高興了——她其實壓根不信,侍墨有什么未婚夫,真有內門未婚夫,還能讓人一直在問鏡閣里一直擦師祖像不成?八成是哪個追求洛水的修仙世家弟子送的。
想到這里,奉茶就有點酸。
這個侍墨進來的時候就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修煉不認真,干活也慣來懶懶散散,還出過幾次漏子,比如把滾燙的果茶潑到了前來巡視的戒堂“祭劍”身上,直潑得那冷面閻王當場黑了臉,雖然沒有造成什么實質的損傷,但還是把在場的人嚇得不清。最后還是主管出面解釋,說她小世家送上來的,上不得臺面云云……
——呸,都是在問鏡閣里當差的雜役弟子,還當自己是世家小姐呢?
奉茶打從心眼底看不起她。她甚至聽到了風聲,掌管外門的吳長老也接到了管教師兄師姐的報告,在過陣子等新弟子進門,就要將這個侍墨趕出仙門去。
奉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私下里透露了這個消息,但沒想到侍墨還是不急,每天還有閑心打扮,偶爾晚上還不見人,問得多了,才告訴她——原來這位真的是來投親的大小姐。
“投親?投什么親?你不是說你無父無母家道中落幼弟叛逆離家多年嗎……”奉茶向來不會說話,直接把洛水那點破身世掀了個底朝天。
洛水一點兒也不在意。
父母幼弟什么的,她來到這個世界以后就沒了啊。她對自己過去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懵懵懂懂,來到這里以后,有一段時間過也過得稀里糊涂:
畢竟任誰直接穿在了葬禮上,披麻戴孝地跪在靈堂里都會懵的。
她當時不過是走了個神,邊上的嬸子直接就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這身子細皮嫩肉的,她當場就哭出了聲來,真心實意地……
“走嗎?”她問奉茶。
奉茶正后悔自己嘴快呢,想著自己提這“未婚夫”作甚,可看洛水笑盈盈的模樣,又一時訕訕。她覺得洛水這人,什么都不好,但唯有一個好處,就是還算大方……
奉茶摸下了腰間的儲物袋子,掏了兩個青團子遞了過去:“……喏,你早上還沒吃吧?”他們都還沒辟谷,自然還是要吃飯的。
洛水也不說破,笑著道了聲謝就接過放好,帶著奉茶一起乘鶴去了。
紙鶴在天上悠悠地飛著,天玄門的縹緲仙霧在她們身邊,就像是清晨溪邊蕩漾的水汽。
洛水看著看著,心思也晃悠悠地飄了起來……
進天玄門快半年了,其實她也還沒見到她的“季哥哥”。
她當然沒見過,早在她過來之前,這個身體的主人就已經有了這么一個未婚夫。她開始的時候也不怎么在意,可在家閑得無聊的時候,便翻起了原主人和她未婚夫的書信,抱著看小說一樣的心情。
可看著看著,就別有些滋味在心頭了。這來信一封又一封,字跡清雋,情誼綿綿,很容易就讓她在心中勾勒出了那么一個溫潤如玉的青年才俊。
她開始還覺得有些不妥,可不經意間找到了一個藏在書架匣子里的畫卷,展開一看,就再也不覺得了——那畫上的公子何止是溫潤如玉?根本就是如玉生輝好、俊秀無雙好嗎?
這看一眼還好,多看幾眼就放不下了。
而且寄來的信從沒未停過,她也一一回復了——來信的人喊她“洛兒,未見半分不妥,那她可不就是“洛兒”嗎?
所以無論那些拼命給她拉媒的親戚怎么說“仙凡有別”,她都鐵了心不嫁。為便宜父母守孝叁年的借口著實好用,可也就只有叁年的保質期。
當初那個信誓旦旦說等她及笄就要來迎娶的人,似乎進入了沖擊“淬體”的關鍵期,需要閉關。
而在閉關前,他還特地給她來了一封信,說已經給她準備好了上山的引子,以后也會引她入門,待兩人一起修煉,便是一對神仙眷侶。隨信還另附一個裝了金銀珠玉、十幾塊靈石、紙鶴還有自煉靈寶的儲物袋。
——感動得洛水當場落下淚來。
于是洛水便義無反顧地來到了天玄門。
開始的時候她還有些忐忑,可時間久了就發現,修仙門派也不過如此。至少外門的人和她記憶中的那些普通人也沒什么兩樣,整日都是忙忙碌碌。
奉茶總覺得她傻,不上進,說她日子過得糊涂。洛水還覺得他們糊涂呢。
她可是心頭一片敞亮,她覺著,她這未婚夫雖是身在內門有諸多不便,但始終沒忘了她,這不,雖然閉關了,一直托他的同門給她送東西來呢。
這一晃神,她們就到了。
時間還早,還要再過半個時辰,學堂的弟子們才會在聞天峰的懸音殿集合,開始一年一度的考教,拔擢優秀的人才進入內門。
洛水的任務就是為弟子們準備文試用的筆墨,和奉茶一起布好真人們要用的靈果茶點。
她平日向來懶憊,但到底還是分得出輕重。和奉茶下了紙鶴便不再多言,直接朝著懸音殿后的倉庫去了,準備搬運物品。
奉茶性子急,咒語用得也比她熟,叮囑了她幾句,就匆匆忙碌了起來。
洛水則在原地,一邊看著裝墨條的箱子,一邊對著懸音殿的地圖比劃,不怎么熟練地念起了“搬山”咒:
“凝氣聚神,心眼先動,物隨心移,填海搬山……”
面前兩箱子墨就這樣在她面前緩緩被無形之物抬了起來,一顛一顛地沿著她腦中的路線朝大殿走去,雖然忽高忽低——高的時候能差不多飛到殿高,低的時候堪堪砸到地面,但總算是順利地動了起來。
——還不錯。
洛水掐著手勢,只待最后一個結印就能完成任務,箱子就能自己長腳送到該去的地方了。
可還沒等她高興完呢,就見幾道流光從天而降,她目光不自覺地飄了那么一下——結果那倆半人高的箱子就直直地朝著其中一人砸了過去。
“轟——”
箱子直接被暴漲的劍光絞了個粉碎。
可墨條粉碎了也是墨灰,風一吹,來人的那張冷峻的臉就黑了,真正意義上的墨黑。
洛水心道不妙,立刻跑了出去,蒼白著臉,搖搖晃晃地跪下了,低頭不敢多看。
來人冰冷的目光掃在她頭頂,刀一樣地刮來刮去,刺得洛水忍不住一個激靈,削薄的雙肩微微顫了起來,簌簌如承霜的杏花。
“問鏡閣——侍墨?”男人問。
——這人記性怎么這么好?不應該啊……
洛水一聽心就涼了,頭前所未有地疼了起來。
可她不能說,只能唯唯諾諾地應了:“祭……祭劍長老,弟子愚魯,法術不精,還請長老……長老見諒……”
聲音嬌弱,甚至帶著一絲仿佛哭泣的顫音——對面人沒立刻回答,但原本刮得她頭頂生疼的目光卻像是好一些了。
——這就是這身體的好處了。
洛水微微松了口氣,就這聲音,一般人都得心軟,別看奉茶平時損她損得狠,但只要她一上這哭音,奉茶就什么火都發不出了。
她倒是不指望面前的人能和奉茶一樣心軟,只盼著他能趕緊離開。
可這男人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她。
“你道歉的時候,甚至不肯看著人么?”男人問她,聲音沉而穩,聽不出多少怒氣。
于是洛水的屁股也前所未有地疼了起來——就在半個月前,鬼才曉得,她聽這聲音整整聽了一個晚上。好在對方不可能記得那事,沒再找她麻煩。
(“所以我才讓你聽話點,”)一個戲謔的笑聲在她腦中響了起來,(“你聽我的話,乖乖地完成任務不好嗎?這樣還能少挨點肏……”)
“閉嘴!甭逅淅涞孛钏X中的“鬼”安靜點。
可說完了才發現哪里不太對,周圍有點太安靜了——她腦袋有點冷,屁股也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