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知道她把消息托人轉達給姐姐的時候,表情立刻難看了起來。
“你是怎么想的,艾斯特莉?”媽媽這樣質問她,“你想再讓你姐姐把那個人招引過來嗎?”
艾斯特莉沒有說話。她很年輕,還處在精靈們稱為“幼苗”的年紀,但她自己覺得她已經沒有那么年輕了。她已經長大到領悟了家人間這樣一個相處訣竅:對深重的隔閡保持沉默,避免爭端的爆發,而不要去引爆爭端。當然這樣的沉默的基礎是,在內心深處她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媽媽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姐姐回來這件事是不對的。
她知道媽媽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上一次她姐姐回來時那個人也一起過來了。媽媽還有別的和她差不多身份的精靈都恨那個人,都覺得少見到那個人一次就是一種幸運。他們覺得是她姐姐把那個人“招引”過來,害他們多見了那個人一次——可這想法是多么荒謬啊!到這里閑逛本就是那個人閑暇時的消遣之一,怎么能怪到姐姐頭上去?
爸爸是他們中的少數派,不為這件事譴責姐姐,反感姐姐回來。不過另一方面艾斯特莉也知道,爸爸之所以不責怪姐姐是因為爸爸除了恨那個人外,還非常害怕那個人。他的怕讓他不敢有任何責怪。
“艾斯特莉也沒做錯,”爸爸說,“如果溫瑟爾知道卡狄莉娜缺席,大概也會覺得遺憾……而且我們一家人也好久沒有團聚了……”
但爸爸之所以選擇開口而不是像她一樣保持沉默,是因為爸爸害怕他不說點什么盡快把話題扯遠的話媽媽就會開始罵起那個人。每次聽到別人罵起那個人,即使那個人明明不在場,爸爸也會露出和那個人在場時一樣膽怯的表情,好像他被下了詛咒,聽到對那個人的辱罵就會令他感到痛苦,哪怕不是他在辱罵。
“溫瑟里斯才不會遺憾卡狄莉娜錯過他的葬禮——她一心只向往給那個人當寵物。”媽媽冷笑著反駁說。
可是我們所有人都是他的寵物啊?年輕的精靈心想。她受不了繼續沉默地聽媽媽對姐姐不公平的指責了。她站起來,決定去外邊轉一圈。
她在幽暗的林中漫步,漂浮的魔法火焰照亮了她周圍的路,讓樹林看起來不再像它純粹陷入黑暗時那樣詭譎可怕。她在這還算漂亮的火光中繼續她剛才的思索:我們所有人都是他的寵物。
魔界所有非魔族都是奴隸,都是用來用的,但白沙林的精靈不是——準確點說的話,不全是。傳統上魔族帶回活的戰俘只是為了補充奴隸,但那個人當初帶回像她媽媽和爸爸這樣的銀發的精靈不是為了補充奴隸。他特意建出這個地方,特意把銀發的精靈們放進這里,特意讓別的精靈奴隸們也輪流到這里居住——這里的精靈們是用來看的。在這圈籬笆里,精靈們可以隨便做他們任何想做的事,特別是那些在別的地方會被鄙薄是“奴隸愚蠢的習俗”的事,因為他喜歡看這些。只要不跨出那圈籬笆,不突破那個結界,在這個聚居地,他們不用受魔族的奴役和鄙薄,他們自由而安全。
媽媽每次講到當初這個地方還沒建出來時,那個人是怎么洋洋得意地和她說起他的構思,總要惡狠狠地啐一口,然后向她們揭露這散發著騙人光暈的說辭下,那腐爛黑暗的真相:這個聚居區是一個囚籠,龐大的囚籠,他把他們關在這個沒有陽光的地方,像對待牲畜一樣對待他們。這暴君逼迫他們繁殖出他喜歡的“品種”,逼迫他們表演他喜歡的精靈式的“生活”。他在做的并不是給他們尊嚴、自由、安全,而是一種令人發指的罪惡,殘酷的統治。
但是在魔界土生土長的精靈們看法很不一樣。他們就像惆悵吃不了的珍饈會壞掉不能再吃了一樣,對她說起:要是有一天盧克西烏斯大人死了,這里會被拆掉。為什么?因為運行這個結界會消耗很多魔晶,固然主人覺得喜歡就是值得,但全魔界只有盧克西烏斯大人這樣的主人才會喜歡這樣。這里是多么安逸啊——雖然我們不像你們這些被偏愛的“銀發的”可以一直呆在這里,但每年輪班到這里住上幾個月也非常幸福了!走出籬笆的話每天就是在工作——當然也是有休息的時候啦,日夜不休地工作會縮短奴隸的壽命,對他們魔族來說是一種愚蠢的鋪張浪費。但你想象一下就能明白,只被給予一點必要的休息和保有充足的休息時間,而且還能自己安排何時休息的日子,兩者可是天差地別!
不過——他們又會補充說——像你姐姐那樣讓盧克西烏斯大人迷戀上又是另一回事了?ǖ依蚰仍谀沁厸]什么工作要做,日子過得相當悠閑而且特別舒適,幾乎不能說是奴隸而算是半個主人了。不過我們中的大部分可沒有卡狄莉娜那樣的幸運,能過上那么幸福的生活——
幸福,媽媽恨這個詞。媽媽恨姐姐,不僅是因為姐姐現在很“幸!保且驗檫@“幸!笔墙憬阒鲃幼非髞淼摹憬慊撕芏嘈乃甲屇莻人記住她,讓那個人帶走她。我的女兒怎么能去諂媚那種東西?媽媽在姐姐離開的那一天,憤憤不平地這樣低語。
但是媽媽從來不在爸爸不安地打斷她對那個人的辱罵時,憤憤不平地對他說:你為什么要無時無刻都讓自己被對他的恐懼所支配?媽媽不恨爸爸,因為——這是有一次她對別的精靈表達她的困惑,對方給出的回答——他現在不能抵抗的恐懼是當初他勇氣的代價。
據說,你父親是那個人俘獲的所有戰俘里最堅韌不屈的。那個精靈告訴她,并進一步解釋了最后那個形容詞具體的內涵:每次他見到盧克西烏斯大人都要說出許多辱罵,比你母親現在會罵的話更兇狠,比你從小到大聽到過的所有難聽的話都更難聽。就是因為他堅持這樣的態度堅持得最久,他經受的酷刑也經受得最多。即使他后來不再罵了,像別的戰俘一樣變得萎靡且沉默,盧克西烏斯大人仍然很喜歡折磨他。最后你父親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恐懼永遠留在精神里,傷口永遠留在身上。他在天氣變冷時咳嗽,在情緒激動時咳血——嗯?不不不那不是他在戰場留下的舊傷,而是在刑架上。唉,真可憐啊——純粹的酷刑比強奸要痛苦多了,就算是對我們精靈,只要你找到訣竅性也不總是那么痛。但酷刑的唯一目的只有制造痛苦。
她得說,有時候她像媽媽一樣,對這里土生土長的精靈自然而然說出來的一些話感到反感。只不過突然問她為什么反感的話,不像媽媽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一會,她講不出來什么。
媽媽喜歡會對那些話覺得反感的她,覺得這樣的她才是自己和她爸爸生的女兒,是真正的“精靈”而不是“奴隸”。
她很難告訴媽媽,當她同那些在她眼里同樣是真正的“精靈”,和他們一樣脖子上戴著禁魔環的被俘虜的戰俘們閑聊時,她也會對他們自然而然說出來的一些話某感到反感。比如有一次她聽見兩個這樣的精靈說起:魔族,野蠻,落后,這樣的劣等文明總是格外喜歡侮辱雌性——我寧愿作為戰士被折磨被鞭打,哪怕成為丹尼諾爾(這是爸爸的名字)也好過現狀,變成了一個欲望的客體被強奸被強制受孕。
她到今天也說不出她到底為什么在聽到那兩個精靈說出這樣的話時,感覺是那么不舒服。她知道的只是,那一刻她想到:媽媽和爸爸私下里也會辯思起這個問題嗎——他們兩個究竟誰的境遇更悲慘?然后她發現,她非常非常希望他們沒有。她非常非常希望,他們私下只是像她看到過的那樣,握緊彼此的手在林影中散步。
躡手躡腳回去的時候,媽媽的不快似乎已經平息,見她回來,沒有和她再提姐姐的事;蛘邒寢屩皇菦]有留意到她回來了:媽媽和爸爸坐在一起,正出神地望著客廳中間放著的“遺骸”。
她同母的半魔兄弟溫瑟爾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他周圍顯然沒有在乎他的死的人,據說是隨便找個地方埋了,過后根本找不到那地方在哪——也不會有魔族愿意為他們去找,能把這消息捎給他們就是對他們額外的照顧了。媽媽想要給她辛苦生下的孩子舉辦葬禮只能這樣:用枯枝和樹葉再加上幻術做一個遺骸出來。魔法還是她完成的,因為戴著禁魔環的精靈沒法將魔力釋放到體外,最簡單的幻術也使用不了。
給一個魔族舉行葬禮,這主意聽起來非?尚Γ貏e是對魔族來說。她拜托籬笆外的那個守衛把這個消息告訴姐姐時,對方就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為什么人應該有葬禮啊,真不懂外面的家伙們啊,死都死了,而且真正的遺骸也沒有拿回來給你媽媽……
其實有不少精靈也不懂。雖然她聽說溫瑟爾以前還在白沙林時和精靈們關系特別好,沒誰討厭他,但他終究是一個魔族。精靈們特別是外邊的精靈們,愿意承認任何半精靈是他們的同胞,除了魔族的半精靈。大部分別的種族也是這樣,魔族的血統就像一種惡性的疾病,傳染上了就從此屬于“魔族”。和媽媽一樣被迫生下了魔族的另外兩個“外邊來的”銀發精靈對她們的半魔孩子的態度就和媽媽很不一樣。她們一個非常恨她的孩子,另一個沒那么恨,見到她生的半魔女兒時還會流露出關心,但要是問她到底怎么看待那個半魔,她只會回答:我不會承認那種東西是我的孩子。
媽媽不僅承認了溫瑟爾,還給他取了一個精靈的名字——溫瑟里斯。媽媽提起他時只會叫他這個名字,意思是在酷寒中出生的人,她的長子。她和姐姐也是按照這個排序起的名字:卡狄莉娜,心之血凝結而成的珍貴人,次女;艾斯特莉,像繁星一樣美好的人,三女。要不然她們應該叫卡狄莉亞和艾斯特娜。
她只在非常小的時候見過溫瑟爾,對他幾乎沒有什么印象,更談不上有什么感情。聽到他的死訊時她覺得遺憾,那只是聽到任何陌生人的不幸時人心中都會自然涌現的情緒。姐姐和他有真正的親情,她會管他叫哥哥;父親對他也有感情,當他聽見他的死訊時,他臉上那副悲哀的表情讓她覺得,他的傷心不比母親更少。
現在,她打量著爸爸的表情,感覺他又露出了當時的悲哀。注視那個看起來好像只是睡著了的半魔的臉不知道有多久了,爸爸突然嘆了口氣,對媽媽說道:“希望卡狄莉娜不要變成這樣!
有那么幾秒鐘,艾斯特莉覺得自己沒懂爸爸在說什么。沒人再接著說話。于是在這種無人給她答案的靜默中,她只好自己倒吸著冷氣靠近那個答案。爸爸為什么這么說呢?難道姐姐有什么危險嗎?她一直聽說的都是:姐姐很受寵,很幸福,過得很好。最近幾年誕生節,那個人去魔王城堡參加宴會時,帶過去的精靈女奴中永遠有姐姐的身影——盧克西烏斯大人對卡狄莉娜小姐是多么迷戀!被他這樣迷戀,就算卡狄莉娜小姐只是一個精靈奴隸,也沒人膽敢越過他去侮辱、傷害、殺死她……
爸爸繼續說:“也許我們應該再和她好好聊聊,等這次她回來的時候……”
“你哪次說動她了?”
“已經過去了幾年,也許她的心境開始變化了?誰都受不了一直呆在那群人身邊,說不定哪天就因為什么瑣碎的小事被虐待,或者被殺……”
被殺。死了。一種恐怖的前景猛然在年輕的精靈眼前揭開,攥緊了她的心。她的視線也落在了那個仿佛是睡著了的死者的臉龐上。那不再是陌生的人的不幸,而是和她的至親有了關聯。
姐姐也會這樣嗎?某一次再回白沙林的時候,不是活生生的她,而是她的死訊。
她聽見了她所熟悉的媽媽的冷笑。
“正常人都會后悔,但卡狄莉娜不會。還沒習慣嗎——我們的這個女兒不正常。她之所以被那個人那么喜歡就是因為她和他一樣——靈魂和心得了病,是瘋的!
*
她踏著白沙和枯葉走到這棵樹下,仰起頭。
“您不是說述職后要去硫!潘伞幌聠?”
樹上的人抬起手,把他被林間的風吹亂的銀發重新別到耳后。
“因為想念你,所以直接回來了——這個回答怎么樣?”
“我受寵若驚——如果您說了真話的話。”
“那假話的話你是什么感想呢?”
“您愿意對我說這樣好聽的假話,我十分感動!
“說‘感動’這個詞的時候笑一下也好?——哼,我說了你才笑,真是太敷衍了卡狄莉娜!”
“絕沒有那種意思。發現您在這里,我第一時間就過來了——”
“我叫你過來了嗎?看你和妹妹手拉著手那么親密,我可是想著一定不要打擾你。怪你現在視力太好了,自己看見了我——是不是嚇了一跳?放心,風太吵了,勞拉若娜他們罵我的話我全都沒聽清!
“……媽媽他們心里是很尊敬您的!
“起碼挑些乍一聽還算可信的假話哄我吧?”
“害怕和尊敬本來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你真敢狡辯——好了,別這么緊張,上來!
因為拿不準他究竟是因什么取消了去硫海的行程,因此她懷著一點忐忑坐到他身邊的。在這種忐忑的心情里,聽到他首先說一句“你妹妹還挺可愛的”,她頓時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她還是個相當幼稚的年輕的精靈!彼@樣說,接著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恰當的反應。果然對方抓住她流露出的緊張,饒有興趣地追問起來。
“你妹妹叫什么來著?蘭賽特莉?”不過雖然這樣追問著,他也并不等待她回答就繼續說了下去,顯然只是捉弄她一下,并不是真的看上了她妹妹,“你好冷酷啊,卡狄莉娜,這么可愛的妹妹求你不要走了——你居然一點婉轉的話都不和她說,還直接走掉了。你看,她現在哭得好傷心啊,就像現在柴堆上將要被焚燒的是你的尸骸一樣!
“我看到我妹妹周圍不缺少安慰她的人!
像一陣輕輕的風吹過,有什么落在了她纖細的喉管上。是他的手。他扼住了她的脖子,暫時還沒開始用力。
“我不懷疑,”他說,紅色的眼睛里透著快活的神采,“等她接到你的死訊時,她周圍站著的精靈們仍舊會安慰好她,讓她忘記失去你的痛苦。哎,卡狄莉娜,你知道我這次在那里碰巧撞見了誰嗎?嗯?磥砟阈睦镉袛怠9荒憔褪枪室獾陌商貏e希望我那個妹妹自己猜出來我就是可怕的白沙林公爵然后從此一見到我就哇哇大哭?”
“……我從未有過在瓦琳娜瑞亞大人面前戳穿您身份的念頭,不小心說了些讓她把‘盧米閣下’和您聯系起來的話,真的是我無心之失,請求您原諒——”
“啊,你鎮定自若說謊的樣子還是這么迷人,要是你這次說的謊也和之前一樣無傷大雅就好了——卡狄莉娜,你害我被那個老東西打了一頓!
“……也不是我害的,分明是您自己的錯!
“再說一遍?”
“誰叫您非要去和她接觸。第一年恰好撞上,悄悄違反一兩次禁令也就罷了,第二年居然還沒忘——”
“是你提醒的我欸!”
“要是我知道您居然真的找了過去,我一定不會提這件事。而且,我希望她猜出您到底是誰也是為您著想——”
“好哇承認了吧你就是故意和她暗示我是誰——你為我著想了什么?”
“就像媽媽他們,因為不知道您在場才會說出些您不會喜歡的話。要是您年幼的姊妹因為誤以為您‘不在場’而對您說了相當冒犯您的話,做出了相當冒犯您的事,您一時生氣,像殺了沙蘭里塞恩大人一樣殺了瓦琳娜瑞亞大人——這對您是多么大的一樁麻煩事!和那樣的罪行相比,您現在不過是違背了陛下的小小的禁令,被陛下小小地懲戒了一下。”
“可我被這么小小地懲戒之后,對你很生氣,想殺了你呢!
“為您的任何意愿而死是我的榮幸!闭f著她抬起下巴揚起脖頸,就像是為了讓他更方便抓握。
如她所料,對方沒有施力,她逃過一劫。但出乎意料,對方笑起來,告訴她:“我騙你的。我在卡索圖里恩的舊宮閑逛,碰巧撞見了我那弱智的妹妹。當時我正在和原來屬于卡索圖里恩的那個養花的半魔說話,我自己都以為她聽了你的那些暗示,看到別的半魔對我是什么態度,一定知道我是誰了——結果她一點都沒往那想,哈哈哈哈哈!”
可能是因為經歷了心情的大起大落,銀發的精靈看起來像一座雕像一樣凝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松開了她的脖子,順勢把手搭在她胸口,玩她從鬢角垂落的一綹銀發。他漫不經心的繼續說:“而且她那個孿生兄弟看起來也沒傳聞中的那么聰明。你特意囑咐她隱瞞來歷,瓦爾達里亞居然真的沒起疑,沒提醒他的白癡妹妹什么,就吃了來歷不明的味道不同尋常的點心。”
“……也可能是瓦琳娜瑞亞大人沒把那些點心給她的孿生兄弟,她一直很顧念‘盧米閣下’的安危。您還是不要因此就輕視了您那年幼的兄弟!
“啊,我知道。這不用你說。”像是有些煩躁,他輕輕拽了拽那綹頭發。接著那雙猩紅的眼睛從那綹頭發移回她的臉上。他說:“雖然你的‘無心之失’沒造成任何后果,可是——我還是很生氣,卡狄莉娜!特別是我聽見我的小妹妹告訴我:你居然和她說你猜我夢見了我母親?”
“我不敢像您一樣欺騙一位有真名的貴族!
“你一直就很敢欺騙我。”
“我不敢的!
“真的嗎?”
“真的!
“那你告訴我你那時候夢見了什么,不許騙我!
“……我那時候說了: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
“你那時候沒得罪我,可你現在得罪我啦!快告訴我你夢見了什么,說了我就原諒你對我的冒犯!
她向探身,距離近到快吻到他時才停下來。
“我夢到你了,盧克西烏斯!彼疑难劬σ徽2徽5刈⒁曀。
而他沒有任何動容,只是歡樂地笑著。
“你才沒有呢——快告訴我!我要生氣了!”
“好吧——我夢見我見證了您和陛下的戰斗,夢見您成為了新的魔王。醒來后我聽見您的夢囈,感覺很吃驚:您居然沒有夢見自己成為了魔王,而是夢見被自己的母親殺掉。您居然渴望著自己一直所回避的死亡!
“也沒那么值得驚奇吧——要是我在幾十年前的那時候就被露西莉亞殿下殺掉,那么多不幸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那些精靈們不會被關在這里變成奴隸,又生下許多小奴隸。這個你母親正在為他哭泣的死者,他也不會死了,因為他根本不會出生!
她跟著他的視線看向遠處,看向葬禮。銀發的精靈正在點燃柴堆,送別自己的孩子離開這世界。
她說:“總會有戰士被俘虜,總會有新奴隸降生?倳邢窀绺缫粯拥陌肽淼竭@個世界上,渴望著自己生來沒有的東西,在追逐它的過程中悲慘地死去,死時無人在乎他。”
“可你哥哥有母親和妹妹在乎他呢,他自己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接著為他悲傷。哎,溫瑟爾真是怪蠢的,明明有愛著他的母親和妹妹,為什么一定要去找死呢?”
“……想不到您這次沒有把他的名字和別人弄混!
“其實我一直沒把他和別人弄混過——那個總是自不量力想挑戰我的小子嘛,我印象深刻,就像對你一樣。雖然弄混過名字,沒弄混過他這個人。哈哈,這次遇見我那個妹妹,編故事哄她時我還把溫瑟爾的事也編進了‘盧米’的身世。所以回來時就想著不如繞路去看看他好了。正好就是我到的前兩周,他踏上了那趟要了他命的硫海之行!闭f到這里,他輕笑一聲,“要是他沒那么執著于想當領主,他現在還活得很舒服呢——反正我是不會因為他可以去硫海的外層狩獵就老是叫他去硫海給我找什么東西回來于是叫他某一天不小心死在那。哎,子爵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即使當上伯爵,當上侯爵——也不過是個被無數壓在自己頭上的強者役使,被魔王役使的更弱者。沒有當上魔王的潛力,追逐力量毫無意義!
被議論的死者在他被議論的這會功夫已經燒完了,因他本人正在硫海的森林里被魔獸啃食,這里只有枯枝、落葉和幻術。不過火葬后,他的母親仍然認真地開始撿拾起灰燼,把這“骨灰”匯聚到一個陶罐里。在她撿拾的時候,四周的樂手們和歌手們開始了他們的演奏和演唱,優美的歌聲伴著悠揚的琴聲乘著清風吹進樹上的人的耳畔。這是精靈非常出名的樂曲,歡樂的祭典上有它,在悲傷的葬禮上也有它。精靈們喜歡它,因為它的主題是歌頌生命。她旁邊的人也喜歡它,這時候好像他也被這耳熟能詳卻百聽不厭的旋律吸引住了。他沒再說什么,沉默地聆聽著。于是沉默維持了好一會,直到歌唱到了最后:
只要你還能呼吸,就好好地生活吧,
享受這陽光,這清泉,這豐饒的土地
在太陽和月亮下歌唱跳舞,讓你的生命充滿笑聲,
活著的時間是多么有限啊,這世界上
沒有任何一種生命無有它的盡頭,
即使是永恒的神,也會在時間中消亡。
樂曲演完了。
這時候她聽見他再次開口:
“聽我說你哥哥的壞話,是不是很不高興?”
她無奈把視線收回來看向他。
“實話不算是‘壞話’!彼卮,“不過,他就是想要這個,他的夢想,他的渴望,他沒法放棄它轉而去過明智、安逸、舒適的生活!
“是啊,你同情他,因為你也是這樣。你明明可以安逸地留在這里!边@樣說完,他又一次問她,“所以告訴我吧,卡狄莉娜,你那個夢,你最渴望實現的夢想——到底是什么?我才不信你夢想著我成為魔王。”
“我夢想著我來見證您成為魔王——好吧好吧,告訴您我到底夢見了什么!
于是她把曾在那個塔樓上告訴過那個年幼的女孩的話也告訴了面前這個成年已久的男人。他聽了后快樂地大笑起來,笑聲聽起來就和她夢見的那個新魔王一樣張狂而肆意。她見過的魔族里只有他會那么笑,所以說——她剛剛真的沒有騙他嘛。
“真是你才會做的夢啊,卡狄莉娜!”他快樂地張開手臂摟住她,就像一個把好玩的玩具撈到懷里的孩子。接著他興致勃勃地和懷里的精靈許諾說:“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實現夢想!哪怕羸弱的你在那里非常危險,很可能不知道怎么就被戰斗殃及死去了——我也會在決定要掀起紛爭的時候把你帶到漩渦的中心,讓你有機會能坐在某個高處,一邊看腳下的紛爭一邊想:真有意思。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勝感激!
“感激不用——啊,但是,有一件事,你記好: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自作主張地做任何讓我那個年幼的姊妹意識到我是誰的事!
她停住了將要吻他的動作,灰色的眼睛再一次一眨不眨地注視他。
她開口問道:“那么您的意思是,如果瓦琳娜瑞亞大人因為她的無知惹惱了您,不管她是怎么惹惱您的,您都會放過她?”
他沒有立刻回答她,而這遲疑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之后,她做了一個并不恰當的反應。一般她不會在這種情況下繼續說話,但是那一刻,當她意識到他的答案的那一刻,那個年幼的小女孩在她的回憶里用那雙從來沒流出過惡意的黑眼睛望著她。
她繼續開口,對他說:“要是您真的想要一個真正的妹妹,您得先做一個真正的哥哥——”
漆黑的魔力猛然纏住她的脖子,把她凌空提起吊在半空中。她扒著那股魔力凝成的粗糙繩索好讓自己的頸骨不至于被勒斷。那上面還有倒刺,她的手掌和脖頸很快被扎得血肉模糊。
但她現在感覺不到痛,因為比痛更可怕的事近在咫尺。
“卡狄莉娜,”銀發的公爵笑著對她說,“有時候少說點話,有助于你活著!
魔力抓著她甩向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