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結束了嗎?◎
唐姣想起來了。
進入地域前, 風薄引確實分發了玉牌。
他說過“當沙漏全部掉落之際,就是該在結界入口匯合之際,倘若那時還有人沒能歸來, 我就會向守界人申請依照玉牌進行尋人”這樣的話,盡管唐姣事先不知道玉牌還能夠記錄影像,不過它既然有尋人的功能, 九州盟特地加一項記錄影像的功能也正常。
兩個時辰,正好就是他們在地域內停留的時間。
普通修士當然沒有權限取走玉牌。
但徐沉云是刑獄司,只要有正當的理由,他就能從微塵地域的管轄區取走它。
原來他在那么早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了這些嗎?
如果藥王谷愿意給合歡宗留兩分薄面,他也愿意為藥王谷留兩分薄面,然而藥王谷竟然做出制造傷勢栽贓合歡宗的事情, 他也就索性將真相公之于眾,絲毫不留情面了。
唐姣暗想,大師兄實在是謹慎。
只是他明明可以在更早的時候說出自己有證據。
卻偏偏要在晁枉景的師兄據理力爭的時候才慢騰騰地說出來。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了, 這個人真的非常惡劣。不過, 唐姣想,當她看到藥王谷長老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 晁枉景的師兄滿臉茫然,燕宿默默地捂住了臉......不得不說,她確實感覺到了無比的舒適。會產生這種感覺, 她是不是也被徐沉云所影響了呢?
正想到這里,唐姣就聽到徐沉云喚道:“小師妹。”
她抬起眼,望見徐沉云眼底的溫柔弧光,他問:“我可以公開這些影像嗎?”
身側的蕭瑯聽到這話, 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眉頭微蹙, 語氣有所緩和,望著唐姣,說:“這玉牌里記錄的是你,如果你覺得不方便的話,可以只由刑獄司三人來確認!
唐姣卻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并不覺得將當時的事情公之于眾是羞恥的!彼f道,“因為我沒有做錯,應該感到羞恥的是晁枉景,不是我。我沒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請將這些影像公開吧。”
如果可以——她真想讓晁枉景親眼再看一次。
他如今能夠躺在病榻上,不必接受別人指責的視線,真是很幸運啊。
徐沉云聞言,露出贊許之色。他轉過身,催動真氣,隨著真氣的注入,玉牌開始浮現光芒,投射在玉階的最后一級之上,如同一塊幕布,垂懸于空中,記錄影像的法決泛起點點漣漪,逐漸拼湊出畫面和聲音,唐姣意識到,這是風師兄將玉牌交給她的時候。
玉牌是以攜帶者的視角記錄的畫面。
她看到自己接過了玉牌,將它放進了百納袋中。
徐沉云的指尖輕掃,畫面驟然變動,再停下來的時候,已經顯出唐姣與晁枉景同路的畫面了。能夠很清楚地聽到,是唐姣先邀請的晁枉景,而晁枉景的師兄說的是“他決定與這位合歡宗弟子同行”,盡管只有細微的差別,卻有意無意地將人繞進另一誤區。
他的說法,有種好人沒好報的感覺,會讓人先入為主,對唐姣產生壞印象。
蕭瑯雙手抱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畫面中的景象。
和大多數人預想中的相反,唐姣一開始對晁枉景非?蜌,看到她將血石花讓給晁枉景的舉動時,那名藥王谷師兄的臉色產生了變化。他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長老,只見長老的臉色鐵青,腮幫子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幾乎將牙齒咬碎,他仿佛也明白了什么。
這極品血石花,唐姣竟然肯將它讓給晁枉景。
對于丹修來說已經是十分不易。
如果唐姣不是那種會因為覬覦靈草而動手搶奪的人。
那么,她到底又是為什么會一改此前的態度,對晁枉景大打出手?
同樣的疑問在所有人心中盤旋,徐沉云之前所說的“這樣一個冷靜聰明的小姑娘,為什么偏偏要對晁枉景做出那種事情”,仿佛是催化劑,在眾人的心中催生出了懷疑。
看到唐姣抱著兔子,抬眼望見藍色巨人跨越她的身體時。
謝南錦露出了會心一笑。
唐姣聽到他傳音過來的時候嚇了一跳。
他說:“我第一次進入地域的時候也曾被震撼過!
唐姣定了定心神,回答道:“藍色巨人的存在非常不可思議呢!
“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古老生物與自己產生交匯的感覺,很奇妙吧?”身為一個氣修,他對這種東西的感觸明顯更深,“所謂的地域,就是這樣的存在,我們只是闖入其中的外來者而已。如果將九州比作浮在水面上的陸地,那么地域就是相連的暗流,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只是冰山一角罷了,它們鑲嵌在九州,如同點綴于夜空的熠熠繁星!
相連的暗流?
鑲嵌在九州的繁星?
謝南錦的比喻好抽象。
不過謝南錦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唐姣有沒有聽明白,因為他沒有錯過畫面的推進,并在晁枉景對唐姣說出“畢竟你是合歡宗的弟子”的時候,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徐沉云,適時地開口拱火道:“這番話如果讓合歡宗的其他弟子們知曉了,會是什么反應呢?”
答案不言而喻——只會下手比唐姣更狠。
徐沉云那成名的一戰,起因便是有修士侮辱了合歡宗的雙修功法。
他那時候不比如今,正是意氣風發,年輕氣盛的時候。
沒有任何廢話,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一劍蕩平那人的洞府,越階擊碎他的神魂。
唐姣居然沒有立刻翻臉,語氣倒是冷硬了許多,足以看得出她不是容易被激怒的類型,即使修為不高,心智也很成熟......在場幾乎所有女修的心中都涌起了憐惜,站在最前方的蕭瑯更是按了按太陽穴,再對藥王谷開口的時候,臉色陰沉得像是要擠出墨。
“你們口中作為受害者‘平白受難’的晁枉景,似乎并不無辜。”
晁枉景的師兄想到自己方才的發言,只覺得臉上無光,嘴唇張了張,想要反駁,又無處反駁,簡直是難以啟齒,慌慌張張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師父,卻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隨著畫面的推進,晁枉景丑惡的一面也逐漸展現了出來。
自私,敏感,自命不凡,易怒易妒,強烈的控制欲,在他身上一覽無遺。
在晁枉景抓住唐姣的肩膀,將纖細的小姑娘按到春山白鶴鼎上的時候,燕宿已經徹底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透明人,即使那并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讓他感到萬分的丟臉。
“從別人的身上斂去修為,這是能登上臺面的修煉方式嗎?”
“不過,我倒也不是不能分給你修為!
“我可以跟你雙修!
此話落下的瞬間,唐姣感覺到了簾帳的另一端產生了巨大的真氣波動。
原本宏大的、慈悲的、包容的真氣,此時此刻竟然變得極具攻擊性。
怎么回事?唐姣完全不明白事態的發展,她明明記得,九州盟的核心成員中不是只有師兄一個合歡宗弟子嗎?師兄還好端端地站在玉階下,只是神色愈來愈冰冷,唇邊的笑意也顯得虛無縹緲,并沒有散發出真氣,那么,簾帳那端因此而動怒的人又是誰呢?
簾帳映出的金光若隱若現。
蕭瑯也有點意外,很快鎮定下來,出言提醒道:“曇凈法師!”
那位名為“曇凈”的佛修,并沒有回應,但是明顯能感覺到殿內蓬勃洶涌的真氣在蕭瑯的提醒后慢慢沉靜下來,禪杖在地磚上敲擊出一聲清脆的響,如同玉石撞碗,真氣被盡數收回,金光隨之消散。片刻后,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低聲說道:“失態了。”
身為佛修,應當是清心寡欲,從容大度。
這個曇凈法師能夠成為九階真君,必定佛心大成。
然而他又為什么會為了晁枉景的話而動怒呢?
是因為“雙修”這個詞,還是因為“合歡宗”?
唐姣想不通。
這個插曲就被這樣略過了,畫面一轉,唐姣已然抄起春山白鶴鼎朝晁枉景砸去,轟的一聲巨響,謝南錦沒注意到藥王谷那群人的臉色,睜大眼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蕭瑯從看影像起就緊皺的眉頭終于展平,就連簾帳那邊議論紛紛的聲音也終于停了一瞬。
后來,風薄引匆匆趕到,雖然很是嫌惡的神情,卻還是給晁枉景喂下了丹藥。
眼見著畫面中的晁枉景逐漸遠去,映入眼簾的是地域的入口,徐沉云停止向玉牌注入真氣,影像四散消失,他看向藥王谷眾人:“事實似乎與你們所說的大相徑庭!
滿堂俱靜。
唐姣之前所說的“我并不覺得將當時的事情公之于眾是羞恥的,因為我沒有做錯,應該感到羞恥的是晁枉景,不是我”,這時候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她當然是坦蕩的。
簾帳那端,之前開過口的那個柔和女聲響起:“徐真君,我想指出一點!
徐沉云頷首:“趙真君,請!
趙真君——也就是清風閣閣主趙玉微,九階丹修,啟唇說道:“唐姣服下的丹藥分別是四階烈火丹、三階破障丹、二階神速丹、二階飛行丹,其中并沒有哪一枚丹藥是能夠提升破壞力的,與藥王谷長老所言相差甚遠。而晁枉景則服下了四階護心丹,即使天品法寶有摧毀真氣屏障的能力,在等階差距的情況下,唐姣也不可能徹底擊潰屏障!
她聲音溫溫柔柔的,語氣卻十分強硬,質問道:“晁枉景的傷是從何而來的?”
晁枉景的師兄猝然看向長老,他的神色已經很動搖,直到這時才不得不面對現實。
在眾人目光的盡頭,長老站在那里,神情恢復了鎮定,他沒有被人戳穿的恐懼,也沒有憤怒,他只是很平靜地站著,接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指責的視線,臉上透露出一種奇異的情緒,名為“惋惜”的情緒。唐姣意識到,他只不過在惋惜自己沒能成功而已。
徐沉云問:“晁枉景的傷是你所制造的,是不是?”
長老說:“是!
晁枉景的師兄眼底透出絕望。
燕宿的神色微微凝固,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
徐沉云又問:“一切都是為了奪走春山白鶴鼎,是不是?”
長老坦然地答道:“是。”
蕭瑯說:“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長老說:“我沒有什么想說的!
唐姣緩緩地舉起手。
蕭瑯用眼神示意唐姣開口。
于是唐姣看向這個與她對峙許久的長老,這個頭發花白的老者。
她問:“我不理解。即使奪走春山白鶴鼎,它也不一定會認藥王谷的弟子為主,百年前的恩怨,為什么一定要落得如此慘烈的結局?你真的只是無法釋懷那場賭局嗎?”
唐姣頓了頓,又說:“你應該也明白,這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她只是一個被卷進來的人罷了。
長老平靜地望向唐姣。
唐姣竟然感覺那眼神中并沒有對她的任何恨意。
他是徹底的瘋狂了,從一開始就瘋了,他的恨不針對她,針對的是......?
“和你沒有任何關系,這句話說得很好。”長老細嚼慢咽,嘴唇翕動,仔細地咀嚼著脫出口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直到它變得暴烈,釀成炙熱的疼痛,聽到了這話的人,無一不感覺到被灼傷的錯覺,他說,“這個問題,你為什么不留著去問方明舟?”
方明舟?
這和她的師父有什么關系?
唐姣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有種恍惚的感覺。
然而長老已經錯開了視線,再不與她對視,她也無法分辨他那些復雜的感情究竟從何而來,他對刑獄司三人說:“我虐待自己的弟子,誣陷合歡宗弟子,欺騙眾人,罪不容誅,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辯解,只是宗門的其他人確實對此不知情,實在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