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并不需要安慰,她自有她的傲骨,旁人的憐憫對她來說沒有意義。
“那時候的我還懵懵懂懂,只知道在弟弟出生之后,我就變得孤身一人了。本能讓我想要活下去,所以我到處混飯吃,有時候幫商人吆喝,有時候幫船夫擺渡,最后是在一家繡坊找到了棲身之處!彼f,“其實,在拜入宗門的時候,我的手上全部都是傷口,一點也不好看,是莊輕師姐偶然發現了這件事,塞給我好多她私藏的藥膏,所以我手上的那些舊傷才漸漸地消了,如今又被常年煉丹的繭代替,或許也算與前塵道別。”
“成為繡娘之后,我偶爾也會碰見當初的父母,他們帶著弟弟來置辦新衣,那時候我就會躲到簾子后邊去,不愿意見他們,想來他們或許也覺得我已經死了。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偶然的一次,兩名高階修士在附近爭斗,戰火波及到了這個小村落。”
她在風雨飄搖中逃亡。
原本記憶中應該是房屋的地方,已經被夷為平地。
昨天還在交談的人,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幾乎在瞬息間就化為了塵埃。
當這個時候真正到來之際,唐姣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那么難過。
她所有的難過都來源于“我無能為力”,而不是“他們都死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讀懂自己,原來是如此的恨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煙消云散才好。
所有曾在她感到煎熬的往事中停留過的人都消失才好。
“我以為我真的要死在那里了,忍不住一直掉眼淚,很害怕,也很茫然!碧奇f到這里的時候,神情釋然,“但是卻有一個劍修救了我,她給了我一枚回春丹,就徑直走向了紛亂的源頭,我甚至沒來得及對她說謝謝......師兄,你猜猜那個劍修是誰?”
徐沉云說:“既然你這么問了,說明是我認識的劍修?”
唐姣點點頭,“而且,還是大師兄非常要好的友人。”
徐沉云思考了一下,“會做出這種事的人,莫非是江赴亭?”
唐姣說:“對,就是江師姐。我那時候只看到了她的劍,沒看到她的長相,若不是在師兄的意識中看到她的劍,我還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呢,現在想起來覺得好巧!
徐沉云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神色有些復雜。
唐姣問他:“師兄,你怎么了?”
徐沉云說:“小師妹,你知道嗎?劍宗是沒有丹修的。幾十年前,江赴亭教你的柳師姐劍術,你的柳師姐偶爾就會從宗門購入丹藥過去同她交換,江赴亭不甚使用丹藥,平日里就都存下來了,如果我沒猜錯,她那時給你的回春丹,正是方長老所煉制的!
唐姣仔細將這關系一梳理,也愣了,“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該說是巧合,還是該說是冥冥中的注定?”
徐沉云握住唐姣的手,垂眼看去。
月光下,她的指縫間確實只有常年煉丹留下的繭,不見其他傷痕。
“我到現在還十分心有余悸,我很慶幸那時候你遇到的是她,也很慶幸她能夠遇到你......如今我才能見到你!彼従徴f道,“過段時間,你想與我一起見見她嗎?”
“如果師兄能帶我去見見她,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我也想當面感謝她呢!
唐姣說著,翻過手腕,小指輕掃過他的掌心。
“師兄還記得,我曾在你意識深處說過,你并沒有完全拋卻過往嗎?”
徐沉云說:“我記得!
“我很少跟別人剖析自己,也很少試圖去了解自己。”唐姣看著他的眼睛,“其實那句話,我實在是感同身受,因為,即使是我的身上多多少少也烙下了前塵的沉疴!
她是那樣的急于證明自己。
她并不比任何人差,她不該是那個被拋棄的人。
盡管沒有人催促她,沒有人追趕她,但唐姣總覺得自己在被催促著,在被追趕著,而當她回過頭,看到身后的人竟是自己——女孩很急切地說,往前跑,繼續往前跑吧。
這種急切如影隨形,即使到現在,比起依靠別人,唐姣仍然更想依靠自己。
“我是丹修,但是我有自保的能力!
“我不需要幫助,我自己可以!
“我的計劃中只有我一個人!
像是這樣類似的話,她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
然而物極必反,唐姣最終還是在丹修大會上栽了個跟頭。
那一瞬間的痛苦幾乎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做出了不理智的行為。
“......那時候,是師兄阻止了我。”唐姣語氣溫柔地說,“盡管師兄或許并不知道,但其實師兄早在我拯救你之前就已經拯救過我了,所以我當時說‘我確實被你虛假的溫柔所拯救了’,這句話不是冠冕堂皇的假話,而是真心話。我如今才發現,我一直想得到的不過是一句承認,只不過嘛......師兄你總對我不吝贊美,我有點習慣了。”
徐沉云露出苦惱的神色:“看來我需要再學習一下其他方式了?”
唐姣笑道:“你可以再對我嚴厲一些。”
此時,旁邊的白澤已是鼾聲大作,如雷聲滾滾,踏云而來。
徐沉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那就從明天開始!
明天?明天要做什么?
唐姣這時候沒問。
但是,很快,第二天她就知道了徐沉云這話的意思。
因為從這一天起,徐沉云就像他許諾的那般,開始親自教她吐息之法。
第99章
◎“解釋一下怎么回事。”◎
翌日, 天還沒亮,唐姣就被叫醒了。
她認為自己很自律了,在藥王谷的修習的時候起得就挺早。
沒想到, 徐沉云竟然比她起得還早,天都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早有耳聞, 劍修皆苦。
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唐姣匆匆換好衣服,趕往和徐沉云約好的地方。
桃林深處有一塊空地,她趕到的時候,劍修已經在那里久候多時了。
“昨夜,你說你想學吐息之法。”徐沉云見她來了, 將手里的劍遞給她,“我從今日起便開始教你,希望你能夠在七日內學會, 以你的水平, 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學。”
唐姣信心滿滿地接過了劍,“好!”
然后, 徐沉云一松手,她的瞳孔就急劇收縮了一下。
這柄雪白的劍纖細而輕薄,看起來很輕巧, 真正拿到手里的時候她才發現它竟然這么重,好似有千斤,秤砣一樣讓她的手往下墜去——唐姣不得不用上雙手,渾身上下連腳趾都在用力, 但是她平日里缺乏鍛煉, 即使她再如何施力, 劍還是當啷一聲掉下了。
看著地面上,劍砸出來的那個坑,唐姣意識到事情并不簡單。
她怎么記得當初從徐沉云手中搶走這柄劍的時候,它并沒有這么重呢?
許是看出唐姣的疑惑,徐沉云俯下身,輕松地拿起了劍,解釋道:“天巖琉璃本身是沒有多少重量的,但是當我將真氣注入其中的時候,隨著真氣增多,它的重量也會增加。我現在只加了一點真氣,所以它還并不是很重,正適合你這樣的初學者來練習!
這還不重嗎?唐姣肅然起敬。
她問:“可是......這和吐息之法有什么關系?”
“這是在模擬遭受陰火侵蝕的情況!毙斐猎普f,“陰火入侵體內后,會不斷地擠壓丹田、收縮經脈,并且會讓你感覺身體變得非常沉重,這也是陰火事件的時候許多修士未能逃過追趕的原因之一。我會教你如何吐息,在吐息的同時,你需要拿著這柄劍,承受住壓力,調動渾身的真氣,促使周天運轉,用比經脈毀損更快的速度修補經脈!
唐姣覺得,自己身為一個丹修,遲早是要面對缺乏鍛煉的事實的。
珩清那胳膊也沒什么肌肉,和她半斤八兩。
等她充分鍛煉之后,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也更有底氣了。
再者,這畢竟也是她自己要學的,唐姣咬咬牙,也就答應了。
......
半個時辰后。
唐姣有點意識模糊。
她頭發本來就梳得松松垮垮,如今也散開了,被汗水黏在脖頸上,很不舒服。
唐姣試圖提意見:“師兄,我想重新整理一下頭發!
徐沉云提醒道:“別忘記吐息!
唐姣立刻開始手動吐息,小聲道:“所以,頭發——”
徐沉云沒有同意,但是默不作聲地走了過來,摘下垂在她肩頭的發帶,指尖掠過她的脖頸,挑起一縷縷發絲,攏在掌心中,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著發帶,將她的長發束起。
一個時辰后。
唐姣開始思考人生。
鍛煉身體,原來是件比鍛煉神識還要痛苦的事情!
她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得濕透,濕噠噠地黏在身上,鬢間還不斷地有汗珠滑落,她卻已經沒有那個心思去在意了,身體抖得非常厲害,幾乎兩股戰戰,站不穩腳跟。
徐沉云沿她側腹繞后,從身后托了托她欲塌未塌的腰,說道:“腰別垮!
唐姣艱難地問:“師兄,到底還要多久才結束?”
“再堅持一下!毙斐猎茰厝崆也皇绤柕卣f道。
兩個時辰后。
唐姣快要脫力跌倒。
“師兄......我真的不行了......”她一邊劇烈地喘息,一邊求饒道,“要不然,你松開手好了,你這樣一直扶著我,我似乎也沒有鍛煉到哪里......你說是不是?”
她幾乎是將身體的重量都放在徐沉云身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徐沉云沒有說話。
他今日似乎格外的沉默寡言,幾乎沒怎么說過話。
當然,他也沒有松開手。
明明唐姣身上已經很熱了,可是徐沉云的掌心似乎還要燙一些,讓她有些戰栗,抖得像新生的小鹿,甚至想躲開他的手掌,可沒等她邁出一步,徐沉云又握住她的腰身將她硬生生拉回懷中——這一撞令唐姣措手不及,手中的劍登時飛了出去,嵌入了樹中。
身后的人胸膛震顫,語氣沒有波動:“不是說了,不要松手嗎?”
唐姣解釋道:“我沒有料到師兄會忽然將我拖回來......”
徐沉云嘆息一聲,說道:“罷了,既然如此,今日就到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