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方明舟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經成功了。
他不斷地炸鼎,陷入崩潰,再重新振作起來,投入煉丹之中......
就算是合歡宗險些被入魔的徐沉云所傾覆,他也不想后退一步,仍舊堅守在此。
因著一些舊怨,珩清其實是很不喜歡方明舟這個人的。
但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方明舟也有值得他為之側目的時候。
丹修所應該擁有的堅守與執著,敢于挑戰新事物的勇氣,那并非是懦弱,而該稱之為“謹慎”的遵循丹方、一步步有條不紊地推進每個步驟,幾百年前,方明舟沒能做到這一點,但是在幾百年后的今天,他的確做到了,并且做得比丹修界的其他人都更好。
珩清換了個姿勢,用指節撐住下頷,默默地想,或許丹修界也該迎來新變革了。
曇凈繼續說道:“至于其余六位真君如今到底怎么樣了,還得等卿真君回到此間再仔細詢問。對此,我呈樂觀的態度,因為他們便是深層地域與九州之間的最后防線,若是他們不幸在陰火中隕落,我根本等不到這個時候再關閉浮屠之棺。這七個得到敕令的真君,是現世中最接近十階尊者的七個人,不是嗎?我們理應對他們抱有信心才對!
他的聲音擁有穩定人心的作用,將其他人浮躁的心緒漸漸安撫了下來。
半晌,卿燃淵問:“吾妹要如何才能徹底重返人世?”
曇凈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向了珩清。
“珩真君,你能看出來方長老鼎中的丹藥煉制到了何種地步嗎?”
珩清抬眼看了一陣。
唐姣聽說,高階丹修是能夠從空氣的波動、周遭真氣的變化等等因素中推測出丹藥煉制的程度,她這時候只能看出煉丹已經接近尾聲,至于更確切的時間就看不出來了。
片刻后,珩清答道:“最多五日,就要進行最后的步驟‘引魂’了。”
曇凈頷首,向在座諸位解釋道:“正如珩真君所說,方長老如今已將九轉回魂丹煉至尾聲,方才我也向各位一一說明了,方長老不成功的原因正是在這‘引魂’一環,我的氣息已經引起了卿真君的蘇醒,然而法印存于她身上,我必須前去消除,否則也無法將魂魄順利引入身體中。煉丹的過程中有人打擾是很致命的,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所以我認為我們應當在最后引魂環節進入方長老的洞府,來完成這一切,不過......”
珩清反應過來了。
其他步驟,只有方明舟會。
唯獨引魂這一環節,可以由曇凈引導。
所以曇凈才說他們要等到這一環節的時候再進入方明舟的洞府。
不過,煉著煉著丹藥,正是關鍵時刻,前幾次都因為這一環節而炸鼎,方明舟肯定會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爐鼎,忽然浩浩蕩蕩一大群人闖進來,他非得被嚇到炸鼎不可。
珩清說:“我可以替他穩住鼎中丹藥!
他轉而又點名,“唐姣,屆時你來與我配合!
像是取藥、稱量、照顧火候、觀察周遭的氣流變化,這些的,唐姣不知在同輝洞府中給珩清打過多少次下手了,珩清這么一說,她就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好的!
徐沉云說:“那我便負責穩住方長老,為他解釋這一切!
卿燃淵道:“我也要去!
主動隱身的蕭瑯覺得好笑:“淵藏帝君恐怕沒必要去吧?”
卿燃淵攤開手掌,很理所當然地開口說道:“我負責穩住吾妹,她剛從漫長的黑暗中蘇醒過來,難免會有些害怕,有我這個身為兄長的在側,她的心情也會平靜許多!
一個九階真君。
一個基本上計劃好了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的死......的九階真君。
你覺得她醒過來之后會害怕?你怕不是想阻撓那對苦命鴛鴦之間的卿卿我我吧?
所有人都在心中熟練地罵了一句:死妹控!
但是吧,偏偏卿燃淵表面上又端正得很,半點私心都沒有的感覺,而合歡宗此前確實是一直刻意向龍族隱瞞了卿鎖寒的事情,這時候也不好拒絕,只好答應了他的要求。
接下來又商量了一番具體行動,各自離去,等待五日后的那天到來。
當然,這個“離去”,指的是蕭瑯走了,而卿燃淵肯定是要留下來的。
一個身份尊貴的九階龍族帝君,住進合歡宗的話,應該住到誰的洞府里邊呢?
答案是——在合歡宗內地位最高的徐沉云洞府。
徐沉云很痛苦,唐姣也很痛苦,唯一不覺得痛苦的就是卿燃淵。
他每天都站在山頂眺望環繞整個宗門的湛藍龍魂,負手而立,一看就是幾個時辰,整個就是一個望妹石,時不時嘆氣一下,面帶愁容地喃喃道,不知你何時回到我身邊。
轉身撞見徐沉云和唐姣,還要棒打鴛鴦一下——雖然他本人可能不知道。
卿燃淵一開始倒也問過徐沉云,為什么唐姣住在他洞府里的,徐沉云的回答是宗門的住所還沒有重建完畢,所以暫時住在他這里,這借口用了一萬遍也用不爛。當晚唐姣就從徐沉云的房間搬到了隔壁,免得卿燃淵發覺貓膩,二人的關系一朝就回到十天前。
然后,某日后半夜,卿燃淵半夜不睡覺,出來夜觀他妹。
正巧就碰見徐沉云從唐姣房中出來,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去。
卿燃淵:“......”
整理衣襟的徐沉云:“......”
跟在后邊依依惜別的唐姣:“......”
怎么感覺好像她跟徐沉云是半夜私會似的?
雖然從卿燃淵的角度來看,似乎確實是這樣沒錯。
你別說,這段時間,每晚徐沉云來了又走,還挺緊張刺激的。
一開始是覺得沒必要告訴淵藏帝君,后來是覺得,咳咳,有點有趣。
“我們是道侶!
異口同聲,解釋迅速有力,生怕他多想一瞬。
卿燃淵高深莫測地巡視了這兩人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笑得唐姣覺得背脊生寒,他沒有正面評價這件事情,而是詢問道:“二位如何看待我族的近親通婚一事?”
徐沉云:“情有可原。”
唐姣:“能夠理解,并無大礙。”
卿燃淵又問:“二位認為我兄妹之間感情如何?”
徐沉云:“感情深厚!
唐姣:“情比金堅,相當感人!
卿燃淵很滿意,像是剛抽查完學子作業的教書先生,負手慢騰騰離去了。
剩下唐姣與徐沉云面面相覷一陣,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埋頭砸進徐沉云的懷中,哀嚎了一聲:“天哪,我對不起方師父!”
徐沉云摸摸她的后腦勺,神情復雜。
“沒事......”他說,“我也挺對不起他的。”
至于事態沒有演變得更加復雜,則是因為珩清打死都不愿意住進別人的洞府,他寧愿每天動用黃泉碧落鐲,來回奔波,這才導致住進紫照洞府里的只有卿燃淵這一條龍。
總之,經此一遭,唐姣又搬回徐沉云的臥房了,可喜可賀。
她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長老們和掌事已經知曉了她與徐沉云之間的事情。
有李少音這個重磅炸彈在前,他們幾乎是沒花費什么心理準備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所以唐姣住進徐沉云洞府里這么多天,也沒人說什么,百里牧長老甚至還好心地問了一句,需不需要讓淵藏帝君住到他洞府里去,不過因為太麻煩了,所以終究還是沒實行。
在此期間,姍姍來遲的風薄引與洛翦星這對師兄弟也終于回到了合歡宗。
當發現宗門又多出一條龍之后,風薄引由衷地感嘆道——
“修真界公認我們宗門是事情最多的,以前我還不覺得,如今一看確實如此!
對此,唐姣表示非常認可。
在亂七八糟的瑣事中,時間飛快地流逝。
轉眼間,就到了方明舟將要進行“引魂”的那一日。
第116章
◎若非群玉山頭見!
方明舟的洞府名為“群玉”, 座落在主峰東側。
籠蓋合歡宗的湛藍龍魂已經接近實質,身上的鱗片清晰可見,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鋪灑在群山之間,好似點點火光隕落其中,要將整個宗門都燃燒起來。
在察覺到時機將至之際, 眾人浩浩蕩蕩地集中在了群玉.洞府門口。
方明舟無心打理洞府,故而洞府凋敝,雜草叢生,枝葉盤結,僅憑那一口仙山的靈氣吊著活,這大概是幾十年來第一次有這么多外來者踏入此地, 濺起遍地的飄零落葉。
珩清的眉頭皺得緊緊的,若不是有要事在身,他恐怕這輩子也不會來這種地方。
唐姣抬頭仰望。
那顆碩大的龍頭正對著方明舟的洞府, 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鼎中景象, 即使她心里很清楚那并不是實物,而這九州曾經的王者、實力最強橫的龍族還是具有十分的壓迫感。
魂魄的狀態大概是沒有太多意識的, 她此時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到軀殼之中。
離得這樣近,正抬頭觀望自己妹妹的魂魄的卿燃淵,眼里的溫柔幾乎要掐出水來?上嗝采藐幱舯, 平日里的形象又是殺伐果決、暴虐無情的那一類,做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打了一個寒戰,極力想把手臂上狂冒的雞皮疙瘩壓下去。
大約半個時辰后, 緊閉的洞府內忽然泄出絲絲的丹藥香氣。
緊接著, 是第二縷、第三縷, 成千上萬縷香氣,凝成淺紫、藕粉、淡橙,極為柔和的光芒以群玉.洞府為中心,四散開來,竟然隱隱約約有種蓋過龍魂的勢頭,天地間的時間似乎也流淌得緩慢,浮云退居烈陽背后,獵獵的風聲挾著頂級丹藥的氣息奔赴九州。
無論是身處清風閣的趙玉微、雨霖宗的溫夢、藥王谷的祁燃,還是其他散落在九州各地的丹修,不管修為高低,年紀大小,此時此刻都察覺到了什么,抬頭望向合歡宗。
清風撩起亭帳四角,趙玉微放下手中的卷軸,抬起手臂,皓腕拂過半空。
“這是......”她的神色溫柔下來,“方長老,竟被你煉成了九轉回魂丹。”
群山之間,開壇問道,忽而風聲掠過耳畔,溫夢止住話頭,悠悠地抬頭仰望。
她手臂支在腰際,搖搖頭,半嘆半笑道:“百年之后,終于能叫我刮目相待了!
濃霧簇擁風聲掠向斷崖之上,祁燃負手而立,已然在此久候多時。
感受到頂級丹藥的氣息如約而至,他笑著感慨:“人才輩出,各領風騷啊!
與此同時,眾人目光的盡頭,也就是群玉.洞府之中——
丹修對外界對他的評價毫無察覺,也不知道他道侶的魂魄正垂首望他。
男子生得一雙浮浪的桃花眼,眼下卻青黑一片,不見往日瀟灑,胡茬也不知打理,一頭白發隨意束起,亂糟糟的一團,在腦后肆意生長,偶爾垂落了幾縷發絲,他也不甚在意——他的白發并不是像楚明訣那般天生的,而是在得知道侶死訊后,萬念俱灰,一夜白頭,此白色并非不染纖塵的皎潔白雪,是灰白的,好似雪夜將盡之際的沉郁天際。
洞府中擺設雜亂無章,唯獨那一尊冰棺是如此的圣潔。
棺中人肌膚蒼白,嘴唇卻是殷紅的,如常年被心頭血所灌溉生出的彼岸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