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家滿門尚未被押入應天之外,沒有人知道孔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可現在,終于被朱允熥當眾公開。
那可是通敵謀逆的大罪啊。
而于文官們不同的是,在場的那些禁軍官兵以及錦衣衛官兵,臉色齊刷刷變得陰沉。
朱允熥這時才繼續道:“這便是大明供養二十八載的士林魁首人家!這便是大明奉若上賓的耕讀人家啊!”
孔家沒救了。
一瞬間,所有人的心中都閃過了一絲念頭。
可是,朱允熥的話并沒有就此結束。
只見他一陣自嘲般的冷笑。
“原本,孤以為,朝堂內外,雖有奸佞,卻不過撮爾。然而孤此番西巡賑濟河南道,入目種種,皆為不堪。國家賜以優待,本意不至貧寒免去耕種之苦,卻被爾等篡更。
河南道一地,投獻之風盛行,百萬畝田地,皆空于戶部黃冊之上。孔家一族百千人,奪兗州半府之地,累十萬黎庶依附,供養一家。
天下一十四道,你們怕是占了十道!
天下億兆百姓,你們輕易坐擁泰半!
國家優待功名,只為天下社稷,非為我一家。爾等多少人家,起于微末,興于貧寒,一朝功名在身,便有高人一等之心,欺壓黎庶,致使貧寒賣妻賣子,插標賣首。以天下黎庶為奴為仆,私爾等一家之貴。”
朱高熾上前一步,伸出手,已然是觸碰到了朱允熥的衣袍。
正當他想要開口勸阻的時候。
朱允熥卻是回首定定的看向了他。
朱高熾臉色一振,卻見朱允熥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繼而,他就見朱允熥已經是再次轉過頭。
“今日,孤便在這里,便在這皇城大內,午門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訴爾等!
“我朱家大明,受天下黎庶擁戴,坐擁社稷,我家之下,眾生平等,功名之輩無有高低于黎庶!
“大明有學堂廣廈千萬,教化黎庶貧寒。自此,再無功名優待!
一切都完了。
任亨泰不住的膽顫著,手腳一陣陣的冰涼,刺骨寒冷。
翟善直接雙眼一翻,慘叫著向后,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在他身邊的茹瑺整個人都愣住了,雙目眼神渙散,一片空白。
郁新和王儁兩人滿臉震驚。
誰也沒有想到,謠言也會有成真的這一刻。
午門前,原本因為錦衣衛拿人而安分了的官員們,徹底的嘩然了。
一片片的哀嚎聲,鑿穿了厚厚的宮墻,喧囂著整座應天城。
哀嚎遍野。
入目處,人人狀若瘋癲。
“殿下!請殿下收回成命!”
“殿下此舉,乃是致大明社稷于不顧!
“此言一出,天下立時大亂,天下要大亂了!大明一十四道,頃刻間就是遍地烽火狼煙!
“朝廷優待功名,乃是國策律法,殿下此舉,可否經由陛下授意!
“臣等死諫!此策不可行!”
“臣等誓死不從!”
午門前,無數的官員紛紛抬起頭,高聲的呼喊著。
任亨泰雙手不斷顫抖的抱在一起,雙目一片血紅,淚水不斷的如雨落下。
“殿下啊!你是要叫天下大亂嗎!”
……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明再無功名優待
中原政治格局在千年的歲月里是經過漫長的演變,始終在試圖尋找到一種最佳的模式。
自夏禹建立夏朝,確定了家天下之后。
中原歷經諸侯分封、門閥世家、九品中正,在世家共治的隋唐時期,科舉取仕漸漸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政治場上,等度過五代十國那混亂的歲月之后,趙宋的建立,讓科舉徹底成為中原唯一的政治主脈。
士大夫集團秉持朝政,士紳集團掌握地方,才有了那句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可笑之言。
大明前承宋元,再造中原,重塑正統,科舉制度也一并繼承下來,雖然目下再無與士大夫共天下的言論承諾,可天底下的士紳讀書之輩,卻無不在做著這樣的事情。
午門前,朱允熥當著百官面前,公然宣稱大明要取消天下讀書之人,進身功名之后的一切優待。
嘩然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那些窮其一生中舉入仕的官員,一片片的倒下。
無數的官員,聲嘶力竭的呼喊著,期望皇太孫能夠收回那句剛剛說出口的話。
就連自詡為大明鷹犬的錦衣衛指揮使蔣瓛,也變得遲疑了起來,望著那些變得瘋癲的官員,一時間也不敢輕易下令,命人緝拿扣押。
任亨泰渾身冰涼,目光呆滯的望著眼前的朱允熥,嗓子里一下下的低聲哀鳴著。
“殿下是要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嗎?”
“本朝創立不過二十八載,陛下初御大寶,革故鼎新,重塑中原正統,安撫百姓,適時人才凋零,賢能藏于山林鄉野之間。
陛下耗費錢糧,重設學堂,撫育老幼貧寒,禮賢下士,歷時二十八載,國朝官缺仍是頻頻空置。
以國朝供養功名之輩,兩榜進士乃是天子門生,圣天子取才于天下。朝野有官二萬八,天下讀書數十萬。便是有罪,難道天下讀書之輩,皆有罪乎?
臣本愚鈍,無有宏圖,卻見大明盛世可期。殿下少年英才,朝政一時阻塞,卻有時日調理。治國如烹小鮮,文火慢燉。殿下因時下之罪,牽連無辜之輩,后世子孫,好似猛火亂燉,頃刻間便是柴干鍋裂,社稷何以穩妥!
“臣,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死諫殿下,望殿下明察,三思而后行,以大明社稷為重!
任亨泰長長的發出了最后一聲嘆息和勸阻,五體投地,重重的叩拜在地上,聲如淚下,不斷抽泣,背身顫抖。
朱允熥目光從未如此刻堅定。
他望向那些陷入絕望和哀嚎的官員們,輕聲開口:“孤此刻非是與爾等商酌!
“孤是在告知爾等。”
說完之后,朱允熥便已轉身,往那午門下幽暗的城門洞里走去。
“殿下!”
“殿下!”
“臣乞求殿下收回成命!
“殿下啊,大明不能亂!”
“……”
任亨泰一聲聲的高呼著,悲痛欲絕。
茹瑺將倒在地上昏厥了的翟善扶起抱在懷里,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忽的,他目光憤怒的轉頭看向一旁的郁新和王儁兩人。
郁新、王儁察覺到身邊的目光,默默側目看了過來,看清了茹瑺的臉色眼神之后,兩人身子不由動了動。
“這便是你們做的好事!”
茹瑺憤怒的低喝著,雙目好似要噴出火來。
郁新眉頭皺緊,下巴抖動了兩下,卻就是說不出話來。
在他一旁的王儁卻是冷哼一聲:“陛下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天下功名之輩的優待便還沒有取消!難道陛下還能如殿下一般,真的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難道,真的要讓天下大亂?”
噔噔蹬蹬。
幽暗的午門城門洞里,朱允熥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而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卻是從城門洞里傳出來。
是今日那些被召入宮中,與皇帝一起看戲的城中百姓,在內宮二十四衙門總管孫狗兒帶著人陪同下,自宮中走了出來。
大抵是因為前番入宮之前所發生的事情,今日里和皇帝說了好多家長里短的老人們,也沒了再要毆打午門前這些官員的心思。
但還是對前一刻好端端,現在個個都像是瘋了一樣的官員們,投去好奇的目光。
官員們望著這些出宮的百姓,心中一陣拔涼拔涼的。
朱允熥先前的那些話,此刻可是還清晰烙印在他們的腦袋里。
大明朝再也不會有功名優待了,皇室以下,所有人再無高低。
往后,便是眼前這些老翁白首,難道也不必再于他們跪拜?
在任亨泰等人眼中,以為是送百姓出宮的孫狗兒,卻是在走出午門后便停了下來。
有隨行的小內侍從孫狗兒的身后走了上來。
任亨泰、茹瑺、郁新、王儁四人瞳孔頓時一縮。
那小內侍的雙手正捧著一道明黃圣旨。
圣旨到了孫狗兒的手上。
孫狗兒挑動眉頭,淡淡的看了一眼午門前的文官們。
為何這個時候會有圣旨?
茹瑺手指狠狠的掐在了還昏厥著的翟善手臂上。
一聲吃痛的驚呼聲從翟善的嗓子里發出,這位被嚇暈了的吏部尚書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還不等開口。
茹瑺便已經低聲開口道:“有旨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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